“穷不会生根,富不会天生。”这是辛海宁的父亲离世后,妈妈叫天天不应,呼地地不灵的时候教导三兄弟说的话。

我到二公司第一个认识的是辛海宁书记。

三位书记中,辛海宁和崔永兴、金玉林站在一起,是最矮的一个。瘦中透着精干,白皙的皮肤,戴着近视眼镜,还没到50岁,头上已有零星的白发。

在项目部安顿下来的当天晚上,他站在我住的6103房间门口,喊我去食堂吃晚饭。几个人坐一桌,聊的主题是春节临近项目部人员值班的安排情况,怎么过好这个春节,是他要关心的大事。

饭桌上辛海宁说:“今年我得回家一趟,孩子高二,老人年纪大了,不能老不回家过年。”辛海宁像是对别人说,又像是对自己说。

后来才听说辛海宁有过连续11年不回家过年的经历。

那时候他在芜湖大桥工地,是七十几号人的生产分队队长,相当于现在一个项目部的全部人员。那时候没有手机,没有电脑,所有文字资料全靠手写,白天没空写,只能晚上写。每天安排工作手写的东西至少要两三个小时才够。

“每年的春节,我不能自己回去,不让别人回去,这说不过去。”他在南京的家,新房子从装修后,他只回家过了一次年。

从1998年到2009年,这11年,作为家中的长子和项目部的分管领导,过年回不了家似乎正常。每年都是老婆带着孩子到工地上过年,但是双方的老人来不了,好在有弟弟在家陪他们过年。

以前回趟家真受罪。从南京到广西坐火车,要30多个小时,中途还要再转车到工地。记得2000年在广西柳州的大桥工地,4年中都是老婆带着孩子来工地,到2005年,老婆说:“我这辈子再也不想来柳州,这一路太难了,来一次都要瘦掉一圈。”最后一年在柳州,母女俩死活也不愿意去柳州过年。那时候买票太难,来去两趟都要托好多人才能买到一张票。柳州的项目结束后,项目部接到新任务,到北京去,中国的第一条城际铁路——京津城际铁路开工。从南京到北京有一趟直达车,晚上上车,睡一夜次日早晨就到北京,然后辛海宁去车站接她们娘儿俩,方便多了。

说起在贵阳上学时的坐车难,还要更早。那时从南昌出发,站到贵阳29个小时,在火车上不敢吃不敢喝,因为上不了厕所。整个车厢里,从头到尾,成了厚厚的一堵人墙,铁板似的。人与人之间,脸贴着脸,手和手缠绕在一起,脚生了根,拔不出来,扭成了麻花,所以也不必担心会倒下来,困,饿,渴。困了可以站着打会儿瞌睡,但渴、饿没办法解决,一路忍着,数着站台熬着等下车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春运在今天想来,如同一场灾难,但再怎么难,总不能不回家过年。那时候从桂林到武汉去出个差,买不到座位票,只能站着,站到武汉,腿肿胀得像根老树桩,下车的时候都不会走路了。那个年代乘车的困难,在1990年代成为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。现在回趟家眨眼的工夫,提起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旅途的困难,不只是辛海宁有一肚的苦水,所有人都有苦水倒。

对于苦难,它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,被冲刷,磨砺去棱角,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蓄势,用一颗虔诚的心去等待有一个人把它打捞上岸,让石头的光亮重返人间。从此这枚石头的火性消失,生命的纹理中有了水的软韧,石本身的坚韧,刚柔并济,像一位古代的江湖隐者,重返江湖拔剑出鞘时,一身的绝技震慑住世间的宵小。

辛家的三兄弟,就是沉在水底的那三枚石头。

在很多的公开场合,我见证过他的领导组织能力,认真学习的好习惯,但总感觉那是他的表象。他脸上不苟言笑的表情一次次告诉我,这并不是真正的辛海宁,这宁静的后面,隐藏着岁月的苦难,隐忍,刚毅。直到2018年的7月1日,辛海宁带领新老党员去黄桥新四军革命根据地参观学习,我们在兵器展览区看到整屋子的枪炮时,他本能地提到军人父亲的死,那一年,对一个9岁孩童的内心撞击,像战争年代被机关枪扫射过。

我本不愿意去揭开他这段尘封已久的苦涩,因为那后面一定是用何种词语也触及不到的巨大酸楚,那里有一口黑暗的沉井,有万吨之重。

在一年后的7月6号晚上,辛海宁趁在外地学习的时间,拨通了我的电话,他向我打开心灵沉井的盖子,从他的童年开始说起父亲。

“我父亲是一名军人,是海军部队的一名潜水员。九江大桥建设的时候,工地上需要潜水员,我父亲被招进九江大桥,做了一名潜水员。虽然在九江大桥的潜水不是深潜,是浅潜,但也需要一定的专业技术,像父亲这样的专业潜水员更适合。潜水员的工资标准、伙食待遇比一般人都要高,他们吃饭都有专门的小食堂,要保证营养。那时候我们家的日子还算不错,父亲是在30岁时生我的,两三年里又添了两个弟弟。

潜水员是特殊工种,可以提前退休。父亲还没能等到退休的年龄就躺下了。在单位体验的时候,查出了肝癌晚期。这种病是恶病中的恶病,来势汹汹,父亲没撑多久,像水底的石头,无论家里人用怎样的方式打捞他,都无济于事。几个月后,他穿着厚重的‘潜水衣’,永远沉入黑暗的深水区。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,送走了父亲。作为家中的长子,我为父亲捧火盆,送父亲最后一程。

父亲走的时候,虚39岁,我9岁。父亲走后,我一夜之间便长大了。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如同海洋中的一条小船,随时有触礁沉没的可能;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,没有人来遮风挡雨,我们三兄弟是在同龄人的排挤中长大成人。那时候家里穷,穷得我报考大学时的2块钱报名费都交不起。今年女儿考大学,我把这件事对女儿讲起来的时候,她瞪大眼睛,总以为是天方夜谭。小时候体会过别人的白眼,长大后就不同了,被人欺负,心里刀割一样。家里的大梁柱倒了,一切全靠自己。”

刚参加工作,辛海宁连游标卡尺都不会看。

公司没有忘记他们母子4人,母亲被安排在项目部的后勤部门,看看仓库,做点轻松的事。

辛海宁技校毕业后,作为家中的长子,为了家,辛海宁进了九江大桥,在车间当了一名铆焊学徒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