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人烟罕见的地方造桥,造最好的桥。”这不仅仅是老崔的心愿,也是所有大桥人的心愿。

工地上的人,再怎么小心,总会有磕磕碰碰的,容易受伤。五峰山大桥过江电塔爆破的那天,老崔就受了伤,而且不算轻。这伤,在秋后开始找他算账。

2018年7月11日上午,为了准备爆破王家祠堂后面的过江电塔,需要停工3小时。

老崔天不亮醒来,也不敢再睡。6点钟他要赶到现场,因为有十几家媒体要到现场拍摄过江电塔爆破的全过程。

从奇美化工厂到江边的路段拉起了黄色警戒线。每一段都有警察把守,防止外来人闯入。电塔的南边是王家祠堂,西边是混凝土拌和楼,那一群高大的混凝土搅拌塔同样不可小觑。距离太近了,如果爆破用炸药剂量大,会震塌拌和楼。混凝土加工厂是整个大桥最重要的基地,它每天的产出量是保证整个大桥生产进度的关键。加工厂不可以出哪怕一丁点的事,否则整个工程全线停工。

在大桥项目部进驻五峰山选址时,王家祠堂的位置正好在南锚碇的中心点,怎么办?为了桥,王家村的祠堂只能迁移。为了一方百姓的信仰,大桥人出资在山脚下重建了祠堂。

老崔说:“百姓的信仰,也是大桥人的信仰。我们到这里来建桥,打扰了当地老百姓,应该补偿的就得补偿。”

这祠堂是一方百姓的精神高地,不能因为造桥而让王家村的祠堂消失掉。而今天,祠堂又可能面临着新的危险。自王家祠堂迁到新址,当地的村民沿着祠堂周围平整出一块不太规则的地,一年四季种些时令蔬菜,盛夏季节,有芋头、山芋、玉米、花生各种豆类,祠堂的边上,还种了南瓜、冬瓜、丝瓜、豇豆等。山地本贫瘠,也无肥料,尽管庄稼长得有些瘦瘦巴巴的,但也能结出些蛮不错的果实。山下的那几株桃树,每年农历三月,在春风的鼓动下,开满了一树树的花,映衬着大桥人孤单的身影。

老崔说,在江边走的时间长了,对这个过江塔也看习惯了,像是自己行走时的一个坐标,指引着自己,对它还真的有了感情,到要炸掉它的这一天,还是有点留恋。

这座长江过电塔,风雨51年,为江南江北的电力立下过汗马功劳。这里从前本来没有路,后来被人踩出了一条小道。

8点钟还没到,10多家新闻媒体已齐集电塔周围,架起长枪短炮,为直播爆破的现场做准备,共同见证这服役了51年106米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国/家电网塔,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轰然倒下。为了五峰山大跨越改造工程重大项目,这座百米多高,220千伏的过江电塔,于上午10点爆破拆除,由爆破南锚碇岩石层的镇江长江爆破公司承担爆破任务。

工程技术人员早已守在现场,单等镇江长江爆破公司的技术人员到来。过江电塔下面已清出了一块地,炸药堆放在电塔的周围。山上灌木丛生,野草比人高,缠着脚无法上前,而通往电塔的方向,无路可行。为了媒体报道,老崔多少天前就来现场,让施工人员清理出一条便道,好让来拍摄的媒体记者有个落脚点。尽管工地每个角落都有安全员巡逻,但外面的人进入施工现场,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,随时可能发生意外,这是老崔最担心的。

万事俱备,只欠点火引爆。9点58分,随着爆破总指挥的口令:一切准备完毕,准备点火爆破,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,点火!话音落下的当口,山脚下巨大的轰鸣声传来,满山的碧翠,顷刻间淹没在一股强大的浓烟之中,腾起的黄色尘埃飘向大桥工地,飘向滚滚的长江水面,红白相间的过江电塔,那高大的身姿在强大的作用力下,一节,两节,缓缓地向王家祠堂方向倒去。它倒下去的瞬间,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半空中,就在不远处的王家祠堂、混凝土拌和楼,安然无恙。

老崔记不清从这个地方走过多少回,这么熟悉的地方闭着眼都能走到,这天当他走到拌和楼附近,离王家祠堂只有几步时,一辆工地上的吊车迎面开过来,与他擦身而过。他躲闪不及,腿上的一块皮给擦掉了。

如果换着常人擦破点皮根本不算个事,可是对老崔来说这次受伤是件大事。别人受点伤,两三天就能好,但老崔不能受外伤,因为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,每天打胰岛素,所以任何一点皮外伤对他来说都很难愈合。

熬过了如火的夏天,每天忙忙碌碌转眼又是秋,一场秋雨一场凉,夏衣还没来得及脱下,山里寒气已将工地上的人逼上梁山。每一个工程工序的节点,无论大小,都有老崔背着相机独自行走的背影。主塔、南锚,每一个桥墩,近200米高的主塔开始还没装升降梯的时候,只能靠两条腿,老崔一步步丈量过。从生活区到工地现场可以开车,到了现场全靠腿力,还要有眼力。老崔刚参加工作干最苦最险的装吊工,那时候年轻气盛,吃再多的苦也不在话下。现在不同了,他这身体像四处漏风的船帆,再无法掌控身体的航向,经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老崔的身体是在秋后被算账的。那段时间刚开过民主生活会,接下来开始忙党建材料。说实话他并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,后来却感染发炎得一发不可收拾,好长时间才恢复。

说起大桥的名字,崔书记做了个很恰当的比喻:五峰山大桥至今还没有正式上户口的名字,五峰山大桥只是建桥人给它取的儿名,大名字得由父母说了算。主缆看上去简单,352股,每股127根丝,每一根丝5.5毫米,如果一根根把它接起来,可以绕地球4.5圈。还有那猫道,水上的天桥,空中的脚手架,两条长长的栈道。上下游拉索的队伍很壮大,两边加起来80多号人,各司其职,两边比赛谁拉得快。就这个空中脚手架,而且是在冬季施工,只用了68天时间。正常情况下起码80天以上,连业主都不敢相信这么快。这个在悬索桥里,甚至是公路桥猫道里面从来没有的。

老崔无数次在工地现场捕捉震撼人心的画面。有一天老崔上猫道拍资料照片,在他转过身的时候,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,但没见到人影。仔细一看,还真的看到猫道上有一个女的,穿着男式的工作服,长得高高大大的。老崔才知道她叫李显琼,丈夫叫张勇,儿子也在大桥,一家三口人都在这个桥上。那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,江上唯一的女工引起了老崔的注意。他们一家三口在江上工作,丈夫放索,儿子牵索,她在猫道上理索。每天要牵6根索,最多的时候牵引7根,在猫道上来回跑6趟,相当于翻12个山头,渡了24千米的大渡河,每天如此。

老崔好学。从人事到生产工艺,各种技术的介绍,倒背如流,让来宾们惊叹一个从事政工的人,能把现场各项技术介绍得如此形象生动,倒是不多见。

老崔熟悉一线工人,工人也熟悉他,他们偶尔会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。他说,一线最苦,但能在苦中作乐,便不觉得苦。工人们在一线流汗,他在默默地关注着他们。他说,一定要把这些一线工人的故事通过各种形式记录下来,一座桥,如果没有他们的名字,对不住他们。

老崔告诉我说,现在的工地条件是从前没法比的,以前住的房子是芦柴墙的工棚,冬天四面透风,夏天蚊虫叮咬,施工现场没有一条好路走,晴天一身灰,雨天两脚泥。现在的工地现场,地面全部硬化,住的宿舍是活动板房或集装箱房子,随着社会的进步,条件将会越来越好。

晚饭后散步,老崔和金玉林同行,老崔谈孙子和才出世百天的孙女,金玉林谈待字闺中的宝贝女儿,谈得最多的还是大桥人的事。

金玉林说:“我们这些大桥的老杆子,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要多。老崔比别人还要多一样:对工地现场中的人和事,透熟。”

2020年就要正式退休的老崔,在大桥上风雨几十年,真走了,还真的舍不得。别说是正式退休,就是一个待了好几年的工地完工,在竣工准备撤离的那一刻,心中都会留恋。

老崔和央视的谢老师说:“夜里去大桥上拍猫道的夜景,从4号主塔往下走,45度的坡,陡得很,风大得快把我的衣服撕破,微弱的灯光,黑乎乎的,那不是在走,是爬。”

当过海军的老崔,有军人的豪气,当年走进大桥却是出于无奈。当兵考军校,头一年考取了,可是体检有一项没有通过;第二年再考,又考上了,命运再次给他开了个玩笑,体检又一次遭遇瓶颈,从此与军校无缘。他父亲说:“永兴,去我们大桥吧,是金子总会发光,你肚子里有才,到哪里去都会有用武之地。”父亲当年在南京长江大桥工作时,崔永兴还小,也许命中注定就要吃大桥这碗饭,他想也没想,就走了父亲的老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