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崔说金玉林有三个金:“金点子,金不换,是金子。”

可正式和金玉林聊起工地现场和家常来的时候,他说:“老崔在捧我呢,哪来那么多个金?别听他吹捧我,就一个普通的老大桥工人。”

但我相信老崔对金书记的总结,虽然是格式化的公文语式,其内涵货真价实,绝无虚言。

在4号主塔下面的值班室小二楼,我和一分部四公司的党工委书记金玉林面对面坐着,就老崔说的“三个金”起头,在轰隆隆的机械声中开始了谈话。没想到的是,从头到尾,金玉林连一个金都没提到,失望之余,无意中得来的却是大音希声的另一份感动。

老金的出生地在皇城根天子脚下,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,尽管从小跟随爸妈去了武汉,但自小时候起说的那口京腔至今未改,字正腔圆,铿锵有力。包括说话时的表情,自带北京人的厚重古朴,庄重大气,连他走路的架势,与小城市的人都不同——身板笔挺,迈的可是京戏里的四方步子,步步落地生根。

俗话说:男怕入错行,女怕嫁错郎。如果不是投胎进了大桥,就凭他这自带英雄气势的挺拔模样,指不定会成为哪个行业中的大角。

老金,块头很大,却生着个娃娃头,娃娃脸,哪怕是生气拉脸的时候,那个娃娃脸还是看不出怒气,自带七分的讨喜气,所以他和谁在一起,都会成为拍巴掌的好兄弟。特别是那双手,肥厚肥厚的,不知情的人以为那手是胖,这是看手相人眼中的佛手——手大抓金银,其实老金的手不是胖,是肿。

他自明白,这双手的大小变化,是自己身体的晴雨表。早晨起床还好些,午时一过,那手胖得像肉馒头,皮肤上闪着亮光,稍稍一摁,就是一个小窝窝。

就是这身体,医生曾多次警告过他回家休息。老金没信那个邪,2018年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,10天后就回工地上班了。

每天晚饭后,他约上老崔同行,两个高大的身影从生活区往圌山脚下走去,等原路返回时,金玉林的双手高举着,因为低垂坠气,手肿胀得更厉害。

金玉林年轻时身体强壮,个子又高,天生就是搞体育的好苗子。1981年从大桥子弟学校毕业,这一年刚好43军来招兵,他和许多同学一起去验兵,同学们都验上了,就他在体检的时候只差那么一点点。

“大学没考上,家里人都不赞成我去当兵,特别是母亲。”

鉴于此,金玉林留在学校当了半年多的体育代课老师。

从内心讲,金玉林当时并不想到大桥来,作为桥二代,他了解这个行业的性质,流动性太大。如果不是父亲调到武汉,他们一家人不出意外会在北京过一辈子,离开自己的血脉之地,等于没了根,但他也不愿意留在学校当体育老师。

父亲是1950年代的大学生,每个月93.5元的工资,算是高的。普通工人工资在五十几元。按理说日子要比别人家好过得多,但爷爷奶奶都没工作,5个孩子,金玉林最小,羽翼未丰,6张吃闲饭的嘴,全靠父母的工资。为了支援武汉大桥建设,父亲1953年从北京调到武汉。为了照顾父亲,1955年母亲也调到武汉。

社会上有的机构,中铁大桥局全有,从幼儿园到高中,从卫生所到医院,子弟学校、菜市场,应有尽有。那时候大桥局内部,开始有大集体性质的用工,只是工资待遇与大桥局里的正式编制相差太多,那不属于国家的“铁饭碗”。为了解决家属们的工作问题,大桥局开始了内部大集体性质的招工,许多家属就这样成了家属工。金玉林的一些同学,不少进了大桥局内部的大集体单位,能拿到40元左右的工资,好歹也能养活自己。

“我本准备留在这样的大集体里上班,这样就可以留在家里,如果进入大桥局的编制,就意味着开始走四方。”但父亲不同意,他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,一辈子守在家门口不出去闯荡一下,不会有大出息,再说大集体性质的单位工资低,进去了也难有发展的空间。

“我家就住在大桥局,邻居们全是大桥人。我的父母整天忙工作,哪有精力管孩子,成绩好与不好是另外一回事,只要不在外面闯祸就很好了。”

金玉林还是听了父亲的话。知子莫若父,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,全家人更疼爱些,都希望他有个好的归属。

那个年代,工作选择的余地太小,哪像现在这么自由。父亲执意让金玉林到南京的四公司,毕竟是大城市。

作为“桥二代”的金玉林与所有大桥人一样,参建过许多桥。他1983年就到了大桥,人生的第一座桥是新河县长东黄河大桥。这座桥是日本人投资,4.5千米,设备当时在国内都是很先进的。工程结束后,这些设备留下来,派上了大用场。

金玉林还不到20岁,第一次出远门,从河南兰考下车到山东东离,再到山东菏泽那边。在那个工地待了3年时间才调到别的项目部。

那个年代还没有农民工,都自己干。刚到大桥工地,从最底层做起,金玉林做了一名装吊工。这个工种是所有工种中最辛苦的,高空作业,风吹雨淋。金玉林打小一直被全家人宠着,哪里吃过这种苦。才去不久就想跑,苦得干不下去。

那时候不像现在,想走就能走,所有的关系都在单位,吃粮靠发粮票,什么都要票,脱离了单位就意味着没有饭吃。他写信回家给父亲诉苦,母亲虽然不识字,听父亲提小儿子在外面的情况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
在家有人宠着,但到工地上就不同了,大家都是一样的,没有人会宠着你。在父亲的鼓励下,他还是耐着性子在工地上待了下来,天天数着日子往前过,直到一年后认识同是“桥二代”的女朋友。她是南京人,恋爱中的人能天天见面,就算是掉在苦海里,也不会觉得苦,于是他打消了想离开的念头,也不再数着日子过。

女朋友聪明好学,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有了奔头,互相学习,共同进步。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桥局的职工大学。那段时间金玉林又去了广州的工地一段时间,等再回南京时心思归位:既然命定在大桥,女朋友也在同一个单位,那么就别三心二意,好好干。

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时,母亲极力反对。北方人比较重男轻女,全家人把他当成金疙瘩。父母认为儿子就应该在家里,怎么能离家呢。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,母亲更迫切希望金玉林在武汉找对象,然后再调回武汉。最后还是父亲通情达理,成全了他们这桩婚姻。从此金玉林又告别了第二个故乡武汉,南京成了第三个故乡。

幸运的是金玉林遇上了两位贵人——分队队长和支部书记,是这两个人把他往正路子上带。分队队长手把手带他,加上他爱学习,悟性高,到大桥的第二年,他就是预备党员,1986年就转成正式党员。

在书记调走的那一年,金玉林接任了支部书记的职务。

“从小父亲虽然很护我,但对我的管教非常的严。”

金玉林说起父母,心里难过。

父亲是南下干部,十几岁就在铁路上送情报,受过许多大的磨难,父亲很要强,都挺过来了。母亲是小脚,没上过学,小时候非常苦。

他没想到母亲走得这么快。那时候他在南京,姐夫打电话给他:“玉林,你忙吗?能不能回来一趟?”当时工地现场的情况,真是头都忙得快掉了,一步也不能走。姐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母亲正在抢救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