桥是水上的路,是山水的魂,是路的延伸。当山水成为桥的衣裳,这衣裳又成了路的魂,成为时间的宿命,载着人类的脚步飞奔。
早在这个项目部1991年建黄河孙口大桥时,就遇到过雨季。那时的黄河滩干得裂成龟壳似的,天天盼雨,建桥人却巴不得一年365天中天天晴天,一下雨就做不成活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那时候机械设备远没有现在先进,一直靠人工。现在机械化作业是先进了许多,施工进度和从前比翻了几个跟头,可是还不行,现在的标准与要求也比从前高出多少倍。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,大桥人怕雨天雪天的心情是相同的。
五峰山大桥南锚碇选址的地方原本是个山坳,开挖几十米深的基坑时,遇到了坚硬的岩石层无法开挖,爆破了17次才理出了一片建桥用地。靠江边的位置是大桥4号主塔、辅助塔和南锚碇,南边是引桥,一直往圌山延伸。
第一次跟随崔永兴书记走大桥,从江边起步往南锚,再往引桥段,这条并不平坦的山路曲曲弯弯,爬上116级的天梯出山坳,到达一个平地,再翻过两个山坡,才可以望见圌山上的报恩塔与4号主塔遥遥相对,自成大桥一景,形成桥、塔、寺为一体的独特景观。这段险路很长,全靠两条腿,汽车根本开不进来。桥址,就是在这样的险峻环境下开工,在险象环生中求胜。
沿引桥往前,大港著名的寺院绍隆寺的大雄宝殿面向引桥方向。绍隆寺在乾隆年间被皇帝赐为金山寺的下院,香火鼎盛。相传早在康熙年间,康熙皇帝的母亲是绍隆寺住持铁舟大师的弟子,皇太后的塔灵就在绍隆寺的后山。更奇的是,绍隆寺内有一块方桌大的龙地,年年生长,怎么也砍不断,这股龙气一直在五峰山周围绵延着,千年来生生不息,一直到中铁大桥来此安营扎寨,才把这股龙气稳稳接住,变成滚滚长江上的一座桥。
遇到险阻,工地人什么都不会怕,但是怕变天。
进了年关腊月时,正赶上2018年的第二场雪。雪是从24日腊八节的这天晚上开始飘起来的。为见雪中的大桥工地,我准备25日早晨前往工地现场。事先说好不要大桥人来接,可指挥部的崔永兴书记还是请办公室的施超到很远的市区来接,我请他们不要来市区接,改到工地附近的大港医院站台接就成。雪大路滑,险象丛生,万一出事,后果不堪设想。
为了到站台接我,崔书记和司机孟师傅等了整整一个上午。本来昨天通知今天要到镇江铁路办开会,因大雪,会议临时取消。崔书记担心路太滑,担心施超车技不行,没让她出来,而他自己候着电话随时去站台接我到工地。
在这里,要留点笔墨给工地上的巾帼英雄施超,这位不让须眉的“女汉子”,被许多来过大桥参观的人记住。虽然她没有西子的模样,但开朗大方,胆气过人。工地是一个雄性的世界,即使有女性,大多数做些后勤工作。施超中文系毕业后进了大桥,工作6年时间,已经跑了几个工地。施超在这个雄性的世界里久了,有了不一样的情怀,加上她性格豪爽,酒量也大,一个女娃娃,能喝一斤多,算得上是“绿林好汉”。那年她在福州工地,一个年轻小伙子跟她喝酒,结果她把那小伙子喝趴下了。施超年纪不大,在别人的眼中算是工地上的老杆子。第一个工地在福州,待了3年,她在办公室搞宣传、人事、团委工作。第二个工地在安庆,待了1年,第三个工地到铜陵,又是1年,后来又到机关2年,才到现在的五峰山大桥工地。
施超说,在机关比较稳定,压力不大,但没有挑战性。作为一个工地人,还是在工地习惯,流动性单位有好有坏,到哪个工地都有很好的朋友。工地人就是铁匠店的猫,待久了就习惯了。和不同的人接触,都会有收获。施超大大咧咧的样子,像个男孩子。
工地生活简单,与外界接触少,施超32岁了,到现在对象还没谈到,父母很着急。为了成个家,施超最终还是回到机关,过朝九晚五的生活,只有这样才有时间解决婚姻大事。
许多人说,对一个女孩子来说,下了班喝喝咖啡,学学插花才是理想生活,可是一个姑娘家长年泡在工地上,这些都成了奢望。
在工地上,施超熟悉所有的工艺流程,对来宾介绍时如数家珍,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是很专业的大桥讲解员。
施超跟我介绍混凝土加工厂:“我们工地上的混凝土加工厂都是规范化管理,所有的料仓都有管道,自动打入输送带上,石子有几种不同规格的,分大、中、小不同的规格,根据实验室的技术交底单来配混凝土,电子秤称重。配好的混凝土由混凝土泵车送到现场。水泥、粉煤灰,管子打到斗里,每个上面都有发动机,自动搅拌,一趟下来是2到3立方米的量。”
施超说:“也走过了几个工地,但像这样的桥还是头一回见到,这样的锚碇系统目前在中国是第一,无论是从吨位和受力,都是世界第一。”
施超是工地上的开心果,喜欢开玩笑:“你们不要以为陆炳良内向,平时和谁在一起,只谈技术,不谈其他,但两杯酒下去,他的话就多了,什么都讲。”施超在工地三四年,练皮实了。工地上的人,不像在机关里,除了不同睡,每天同吃同住,太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好玩。“我们平时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太少了,这里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。”
施超第一次带我走现场,边走边介绍,从江边的会议中心、主塔,运送砂石料的码头,大桥下面的钢支架,混凝土加工厂,化验检测中心,一直到南锚的脚下,整个现场,就在方圆这么大点的地方挪腾,螺蛳壳里做道场,一点都不能浪费,还得做得像模像样。
开始我只是跟着施超在工地的外围走,并没能深入一线现场,有隔靴搔痒之感,如果无法渗透到真正的现场内部,等于没来过工地。直到后来的某一天,我选择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天前往工地,为后来长期渗透进现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像大桥人挖锚碇基坑那样,一层一层深挖下去,分12层挖,终于挖成一个巨大的天坑。
早晨8点出门,背着大行李包,拎着电脑,奔下楼的时候才发现手套没拿,又返身上楼拿手套,凡目力所及的地方,白茫茫一片。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,人行道上的雪来不及清除,被行人踩出一条蛇形小道,许多地方已经结冰。零下8度,一步一滑到20路公交车的起点站,内衣尽湿,贴在背上的包越发沉重。但内心抱着一团火,满含期待去看雪中的大桥。伞在风中/东倒西歪,伞骨实在受不住风雪的力,翻了背。横竖挡不住,索性收起伞,在风雪中等候。
施超发来信息问几点到达时,我还在站台上等候,让她别急。一小时后,9点发车。20路车的司机姗姗来迟,一路要停靠46个站台,车轮上拴的防滑铁链子在雪地上发出“哗哗啦啦”的声音。
到达新区大港医院站台,已是中午11点30分。下车时风雪迷住了眼,厚厚的长羽绒服挡不住寒气,片刻间绒线帽子上落了一层雪,落到脸上化成水。
两分钟后,孟师傅的车缓缓停在我的身边。老崔怕施超车技不过关,还是带着孟师傅来接站。车门打开,一股热气扑到脸上。老崔下车,脸冻得铁青,一把接过我背上沉重的大包,往车后座上一放,一边说:“这大雪天,人家都往家里躲,你倒好,背这么大个包,搞得像出国似的,工地都停工了,你还往雪里冲,是准备到我们大桥来‘捣蛋’了。”老崔就是这么个幽默的人,不管跟谁在一起,开心的段子,一段接一段。
我也和他开了半句玩笑:“是的,到桥国看雪景来了。”
后来到二公司项目部后的一年多时间,只在工地现场碰到过老崔一两回,两次都见他带着一帮人马参观大桥。远远的打一个招呼,擦肩而过,更多的时候听说他来到工地现场,但我和他又不在一个作业面上,有时候我在几十层楼高的南锚上,他在百米高的主塔上,等赶到下面时,老崔已风一样离开了。他在项目指挥部和现场两头奔波,有时候也出差去武汉开会学习。特别是遇到工程重大节点,各路媒体云集大桥现场,老崔日夜睡不着,把要做的事在心里面都磨碎了,每个接待环节要做到万无一失,不能出纰漏。
雪下成了团,很快把车前的玻璃给盖住,看不清车窗外的人脸,只能看见人影在雪中飘移。我衣服上的雪接触到车子里的热气,很快变成了水,顷刻间化成了雾气。满世界的风声中,仿佛有千万只怪兽在吼叫,愤怒着,凄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