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群民工在离绍隆寺最近的施工道上铲雪,铁锹与水泥路面碰撞,发出尖锐的巨响,坚硬的冰雪在铁锹下飞溅。民工们说,雪冻得太实,震得虎口都发麻,安全帽里全是汗,手脚却是冰冰凉的,下雪时反不冷,化雪时才最冷。
白天还是蓝天白云,到四野静寂的深夜,雪又开始下起来。
在项目部的工作群里,老崔发了一条他写的新闻报道。
据气象台预报,这次暴风雪时间长,27日至28日下雪量大,大桥人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,项目部已提前做好对现场和生活区除雪防冻方案,准备好除雪防冻物资,钢筋工厂大棚、拌和楼料仓大棚釆取断电封闭措施,进口处拉上警示带,并摆放“暴风雪天气禁止进入”警示牌,由专人值守;生活区食堂、澡堂、住房随时调度人员、机械,及时清除积雪。若恶劣天气造成的灾害超过项目部的处置能力,现场处置小组将立即组织现场人员进行转移或撤离。雪后出现冰冻时,各工点在作业前,必须专人负责安排人员将现场施工道路、作业平台、作业通道等积雪、积冰及时清扫干净。雨雪天气来袭,为保证职工安全,项目部公务车辆外出请提前申请,办公室做好车辆外出登记。私家车如无特殊情况尽量减少外出,确保人员交通安全。
在文人墨客的世界里,雪天是青梅煮酒、吟诗作对的好时节,是诗和远方的遐想。而对大桥工地人来说,风雪之夜睡着的时候都得睁着一只眼睛,留一只耳朵听外面的动静,如果发生险情,他们第一时间就得冲出活动板房准备战斗。
撒在路上的融雪盐还没化干净,通往工地的山路上,几个民工边走边喊着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只是为了驱寒。路上有水的地方结了一层冰,经过绍隆寺,僧人们的诵经声传来。持续低温,南锚已停工5天。打好的混凝土养护了好几天,还不能拆模板。
南锚已到第七节,每节2.3米,现在才16米多点,要到30多米才能封顶。如果不是受天气影响,这时候应该到第九节。等开春就快了,几天就能上去一节。
这次暴雪,最深的地方达50厘米。山坡上的雪慢慢在融化,施工道边的山体,风雨剥蚀,被冲刷出一条条沟壑,裸露着很难看,暂时用草绿色的迷彩网覆盖住。过不了多久,那迷彩网被风吹成一根根丝带,山上的水往下冲,势不可挡,一张网又怎么能挡得住风雨的力道,慢慢地形成一道壕沟山体墙。雪化掉一半时,红色的土壤与白雪相映,像画师笔下的水彩画。每逢雨天,这个陡坡的最底部会积一层厚厚的淤泥,成了一条无法通行的险路。
雪天不好打混凝土,但工人们也没闲下来。一部分人清雪,养护,排水,另一部分人在逼仄的锚体里安装锚梁、锚杆,恨不得把身子折叠起来爬。整个锚固系统是大桥的核心部位,误差率正负5毫米,困难重重。
雪停了后,锚碇上的积雪用热水化开,再用棉被把雪水吸干净,工人们开始紧张的钢筋绑扎,为下一道工序做准备。灰色的南锚区,黄色的安全帽子在移动,像春天里盛开的黄花。吊机把模板抓起来,悬在半空中晃荡。下午2点多,太阳温暖,但并不能温暖手脚,风吹到脸上刺刺的,轰隆隆的机械声在头顶上炸开。当吊车从身旁经过时,喷出来的气息冲到脸上,全身上下都有了铁器的味道。
半路上遇到去南锚给混凝土做养护的工人,其中有个瘦子说:“南方这个地方冬天冷得要命,夏天热得半死,不像我们在天津的时候,春节穿件毛衣就够了。这一个星期打不了灰,太冷了。休息室有空调,不能进去取暖,出来时太冷,要是感冒了就出不了工,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。都停工四五天了,闲得身子快长毛了,在宿舍里睡得腰都疼,不如来工地。”
瘦子从我面前侧身而过,黄色安全帽上的二维码下面有他的名字:李向阳。他夹在几个20来岁的年轻民工中间,排好队伍,等待班前训话。他们是河南周口作业队的民工,最小的才19,是老板家的亲戚,学的是厨师,工资太低,跑到亲戚的工地上来。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,李向阳自嘲:“有钱的人也没闲着,没钱的人也在奔波。”
清扫现场,排水,混凝土的养护,凿毛等这些杂活一样磨时间。天蒙蒙亮的时候,通往现场的山道上,弯弯的天梯上,近60名民工顺着山坡鱼一样游向南锚,在高大的南锚下分成两列站齐,班前训话开始,报人数,拍照片,上传到项目部的微信群里。周口龙兴作业队队长黄峰说,这些民工跟在他后面许多年,他到哪,他们到哪,有三对四川来的夫妻,三家住一起,床与床之间用布帘子一拉,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。工地上没有蜜糖,只有灰尘,为了生活,这帮民工们像蜜蜂一样,跟着队长黄峰,工地在哪,就飞到哪。
天气预报说要降温,但温度并没有预报中的那么低,白班顺利进行,夜班跟上。4点半过后,外面的气温越来越低,到5点时,天已擦黑,工人们开始准备下班。如果不是低温天气,夜班的工人要来接白班。镝灯亮起的时候,机械的轰鸣声传来,满载着混凝土的泵车从江边的拌和楼缓缓驶出,拐过一个弯,从值班室的门前驶过,分把钟的工夫就到达南锚碇的下面。灰色的混凝土经过红色的泵管,源源不断地向上,操作手启动振捣泵电机的按钮,南锚的生命浆液喷涌而出,上千吨的混凝土流入模板中的钢筋里,一点点填实,经过工人长时间的振捣,混凝土的表面渗出一层包浆,才算是捣实。
南锚碇的上下游分成ABCD四个区,两家分包作业队各负责两个区,一家是河南周口龙兴作业队,另一家是北京卓良作业队。北京卓良作业队有不少人是从四川来的,有不少彝族民工。等我从步梯上爬到20多米高的南锚碇上时,身上已汗湿,工人们收拾挂在钢筋上的棉袄,正准备下班。一群人像灰色的逗号,从步梯上下来,往山道方向的天梯上走去。
在南锚遇到两名女工,她们是跟着丈夫出来的,这两个红色的身影夹在一群灰色身影中尤为显眼。这是南锚上仅有的两名“娘子军”,因为没有技术,她们只能做杂工。她们是彝族人。小个子圆脸的她才22岁,今年刚刚结婚,她跟着新婚的丈夫出来打工,两个人一天的工资加起来400元不到。她眼睛里溢出来的笑,带动着她的同伴。她的同伴长脸,瘦削,个子很高,42岁,是三个孩子的母亲。后来从老崔写的新闻报道中才知道她叫马海什古木。中国人的春节是大事,没有特殊情况都要回家过年。春节,对彝族人来说不算是年,他们从不过汉人的春节,只过他们自己的“库斯”(新年)。当我问她们两个过春节怎么办时,她们一起回答:我们的年已经过了。她们用彝族话窃窃私语,我一句也听不懂,但她们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。
每天的活尽管很重,但她们早已经习惯了,爬天梯的时候,一点也不觉得累,轻轻松松跟玩一样。四川人无辣不下饭,到江苏来很不习惯,一点也不辣,但她们不会去买。
“我们小凉山,从来不下雪哦,还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。”马海什古木望着远方的雪山,无限感慨。这样的雪天,对她们来说很稀奇。这两天宿舍里的空调坏了,夜里冷得很。
她们用彝族话相互交流,和我说话的时候很快就改口说普通话。她们两个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扎钢筋,这是个累活,想做好了,仍然需要技巧。马海什古木的三个孩子闹着等放假了要来工地看看父母,看看爸妈电话里说的超级工程,但三个孩子不可能一起来,工地上没法住。马海什古木对我说:“大姐,月亮都上来了,越是晚上越是想家,但没办法,为了挣钱养活三个孩子,我们也回不去,他们也来不了。”三个孩子,最小的16岁,上初中。大的24岁,读大三,老二也上大学。对自己的现状,她很乐观。现在还能苦得动,供他们上学,等老了,他们也大了。
回到生活区,吃过晚饭,就想睡觉了,白天一天下来,有点累。农民嘛,到哪里都辛苦的,辛苦是应该的,做一天拿一天的工资,不苦养不起娃娃。
月亮挂在圌山的报恩塔上,工地上的狗在雪地上奔跑了一整天,还不想回生活区,在我的前面走走停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