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过的所有桥中,飞哥感到最震撼的有两座桥,第一是九江大桥,第二座就是今天的这座五峰山大桥。现在造桥有了各种高科技手段,不再需要传统的木工,所以飞哥的手艺也荒掉了,再无用武之地。

飞哥的这双巧手,不仅木匠活做得漂亮,做针线活也相当利索。

这要从他的裁缝结发妻子说起。飞哥和妻子是同一个村的。妻子不仅长得漂亮,而且聪明又能干,在飞哥顶职进大桥的时候,她在家学裁缝开店,每天忙到深更半夜。飞哥那时候还在家中,帮她一起撬裤脚边,锁纽扣眼。一个主内,一个主外,儿子聪明可爱,小日子过得甜滋滋的,在县城里买了房子。飞哥在福建闵江四桥的时候,他们的婚姻亮起了红灯。

飞哥觉得有儿子,有房子,有贤妻,此生再无忧。他们吃了那么多苦,尽管不算大富大贵,按理说,日子好过了,不应该分,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同苦,不能同甘,他们因为分得太久,一个天南地北漂,一个守着老的和小的。

夫妻两个都是优秀的手艺人,妻子给别人做了多少嫁衣,自己都舍不得做件好衣裳。为了让他们娘儿俩过上更好的日子,飞哥在工地上很努力。

和妻分手那年,飞哥37岁,儿子14岁,由爷爷奶奶带大。

飞哥说以前的事,什么也不想说,说起来难受,他心底像有颗盐煮过的豆子,这粒苦涩的豆子经常跳出来搅乱他的心,咸咸的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大桥人就是这个命,家庭幸福的真是凤毛麟角,大多数人的内心里都被长期分居的盐霜腌过,时间久了,慢慢风干,也就不知道疼痛,都麻木了。

的确,大桥人的婚姻岌岌可危的不在少数。劳燕分飞的并不少,也有的为了孩子和双方老人将就着过,但质量很差很差,对孩子反而是另一种伤害。婚姻工程如同建桥一样,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,其复杂性并不比建桥低。工程上的难关可以由一个技术方阵来攻坚克难,但婚姻家庭的圆满或瓦解,永远是两个人的事,外人谁也走不进那个谜一样的城堡。

飞哥和妻子的婚姻就是如此,他有本事解决复杂的旋转扶梯,她可以裁剪一件式样很复杂的衣裳,但他们终究解决不了自己的感情问题。他们的感情倒在长期分居,抚养孩子的复杂枪口上。

谁不希望有个圆满的家,可是那个家,像天上的星星,海底的月亮,摸不着,捞不到。这十几年,飞哥和前妻一直单着。飞哥经常相亲,相来相去并不是没有中意的,而是有些相处一段时间后,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。有的性格太刚烈,有的拜金,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不接纳他的父母。就是因为长年在大桥上顾不着家,家才散了。所以他把择偶的标准定死了:一不求她的财,二不看她的貌,百善孝为先,如果不能孝顺他的父母,哪怕她是王母娘娘的亲闺女,也不娶。其次是要跟着他走,他到哪,她也要跟到哪,哪怕吃糠咽菜,都要两个人在一起生活。孤孤单单的大桥人,以桥安身立命,按说这点要求不算啥,但在外人看来,却难上加难,哪个女人愿意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来过漂泊生活。所以,飞哥的硬性条件,把一个个女人给吓跑了,他到现在还一直单着,高不成,低不就,成了父母的心头大事,连儿子都向他发出了“警告”。

儿子买了一对卡通玩具,固定在飞哥车子的前方,是两只连在一起的小鸟,是动画片里的,它们的名字叫“愤怒的小鸟。”儿子对他说:“老爸,你年纪越来越大了,再不找个女朋友,别说爷爷奶奶难过,连我们都要愤怒了。”

飞哥不是不想找,他只是在等待,等待那个符合他标准的女人向他靠近,然后把汽车里那对愤怒的小鸟换成一对幸福的卡通人物。

只有一个女人走进了飞哥的心坎。他在扬州万福桥的时候认识了她,万福桥因此成了他的爱情福地。她比他小整十岁。当他带着她回启东老家见父母时,她见他的父母如见自己的父母,他终于放心了。两个人一个扬州,一个在镇江,隔江相望。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退休后与她会合,侍奉父母,照顾孙辈们。他最终还是不忍心带着她进工地,工地粗粝的生活会磨损心爱女人的容颜,所有的女人是用来疼爱的,而不是来受苦的。

他们每天通过微信隔着五峰山的江水,鸿雁传情。

大桥人的家庭,幸福的极少见,不幸福的家庭一抓一大把,各有各的故事。这些故事如果没有人去剖开,将永远被工地上的黄尘湮灭,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和妻子、父母、子女长久分别后的锥心蚀骨的苦涩与无奈。大部分时候,白天在现场,忙得没有时间想家里的事,只有夜深人静时,才会去想,他们都努力将不幸福的往事尘封在心灵最深的地方,不愿意轻易示人。

工地上的人都知道飞哥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饱,日子过得比较马虎,和前妻离婚的这十几年,除了孙子和父母让他挂心,别的真没多少事能让他放在心上的。

陈圣飞一边打开施工日志,开始写调度的作业,一边打开对讲机与各个泵车联系,填写南锚及桥墩的混凝土的实际方量。等这套活忙完了,杯子里咖啡色的排石冲剂已经凉透了。他也顾不了许多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,算是完成了每天吃药的任务。同事们都知道飞哥好吃,怕动,过几天就要约大家小聚一下。其实大多数情况下,飞哥并不好吃,他只是好客。尽管他的厨艺呱呱叫,但很少动手做饭,他负责采买食材,让张俊杰当火头军,那手艺也是一绝。等大家到齐了,飞哥开始安排位置,年长的床沿上坐,年轻的坐塑料板凳。他吃得并不多,酒量也不行,他专门弄一双筷子帮坐得远够不到的人夹菜,看到别人吃得香,喝得尽兴,他那张红光满面的大胖脸笑开了花,笑起来的时候,搁在大腿上的啤酒肚晃来晃去的。有人说飞哥是如来佛转世,好人肯定有好报,和扬州的美女朋友相遇相恋,就证明了这一点,他呆人有呆福呢。

飞哥谈起旋转梯,眉飞色舞,笑得像弥勒佛,当我的话题转到他的家庭时,飞哥胖嘟嘟的身体本能地缩了下去,神情开始暗淡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他担心现在的女朋友哪天和他吹了,还有她的小脾气,发起火来横七竖八瞎来,一个不高兴就把他的东西扔得干干净净,让他有多远滚多远。这让他很难受,毕竟人家年龄小,哪有小女人不任性的,只能让着她。

飞哥前天回家看父母,特地从吕四港买了带鱼来,晚上准备在宿舍办满汉全席。几天前就约了工区的兄弟们来宿舍喝酒,飞哥昨天就开始拖地,抹桌凳,床上的被子理得很整齐。

张俊杰从现场回来洗菜切菜,怕晚上锅不够用,红烧的大菜牛筋中午就提前煨熟。

我还一头汗在70米高的南锚上,崔永兴和陆炳良已经出发到工区吃晚饭,他们说到现场接了我一起到工区。等我回工区宿舍洗了把脸,换上干净的衣服赴宴时,已经6点半,人全到齐了。

两张铁皮桌子拼好,塑料板凳排开,油炸花生米、手撕腊肉、凉拌海带丝、白凤爪、凉拌黄瓜等几个冷菜先上了桌。红烧鳗鱼、带鱼、鲫鱼,红珠鸡到大港街上买的,炒土豆丝,青菜炒香菇,最好的一锅菜是电磁炉上煮的牛筋火锅,各色素菜洗了一堆放在边上备着。周达斌到食堂去打了菜和饭,开洒水车的吴平林,朱文、胡铭,工经部的谭希都来了。崔永兴和陆炳良坐床沿上,其他人围坐,13人,坐得挤挤的。

喝的酒不超过15元,要么是牛栏山,要么是二锅头。能喝酒的喝几口,不能喝的倒碗矿泉水充当酒。工区的酒桌上,酒碗端在手上,没有上下级,称兄道弟。一顿饭结束,酒干菜光,平时工作中的那点鸡毛蒜皮的恩恩怨怨,一笔勾销,各自回宿舍蒙头大睡。

父母年事已高,三天两头生病,这成了飞哥最大的牵挂。最害怕的是接到家里的电话,像电烙铁一样。

这两天,飞哥的爸爸住院,医生说要手术,妈妈有个小病也要手术,飞哥感觉天快塌下来了。坐在我面前的飞哥像霜打过的茄子,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困难,内心的疼痛像一不小心炸开了马蜂窝,蜇得他心惊肉跳,以至于他本能地抱着头,想躲也没处躲,只能面对。

别人的事从头上过,自己的事从心上过,飞哥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。如果他有个完整的家,他在大桥上打拼,家里有个媳妇照顾父母,那么他就无须两头牵挂。

飞哥曾经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子承父业,到大桥工地上来大展宏图,可是那小子到项目部来上了个把月班,就请假溜号了。走的时候怕老子来火,衣物都扔在宿舍没有带走,反正老子在工地上,不怕丢了。

儿子像风中的鹞子飞离飞哥给他设定的人生路线,独自闯荡江湖,做起生意,倒也风生水起,钞票飞的,小夫妻俩日子过得美滋滋的。这对飞哥来说很是欣慰,好在当初没把儿子摁在大桥上,否则儿子也和他一样在外面飘。

飞哥说,我们大桥人,像天上的风筝,无论飞多远,那个扯线的人永远在家里头,线的那头,是妻儿老小,那线越扯越乱,哪怕把肠子扯断了,也回不去那个家。工期就是如山的命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