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一个人的韧性和事物的刚性合二为一后,所发生的巨变让一只从楚地飞来的九头鸟,飞越千山万水,降落在五峰山下的桥头上,灵性的目光定格在南锚与引桥之上。

在中国的地域方言里,有一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湖北方言:“天上九头鸟,地下湖北佬。”这句话,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传遍了大江南北。现实世界中,天上的九头鸟,还不如地上的一个湖北佬。

湖北在古代是楚地,是楚文化的发源地。也许是《山海经》里九头鸟的传说故事,在楚人的血脉里烙下了与众不同的刚烈与隐忍。楚人有反叛精神的同时,更有创新精神,其韧性坚不可摧,如秦二世时代的陈胜、吴广是楚人,项梁、项羽是楚人,最后得天下的刘邦也是楚人。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,《九歌》《天问》其神性与灵性撼天动地,无人能比,他们都秉承了九头鸟的智慧与血性。

作为楚人信仰的九头神鸟,对湖北人来说是尊贵至极,是吉祥聪慧的象征。

二公司项目部的生产经理胡铭,就来自九头鸟的故乡湖北黄冈。黄冈这地方的确厉害,仅黄冈人出的考试卷子,难度就让别处难以望其项背。

胡铭的相貌就是标准的楚人模样。小平顶,目光犀利,又不失柔和,黑瘦,精干。特别是在说话上,语速极快,夹杂点楚人的方言,如快刀斩乱麻,干净利落。要是遇到急事,语速更快,如大铁锅里爆炒炸开的青豆子,每个字都是滚烫的,隐隐发出焦糊的味道。

工地上的劳模胡铭并没有九个头,但他有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的本事,这是在工地现场长期练出来的能力。胡铭认为,庞大的工地,人事纠缠,现场千头万绪,如不当机立断,反受其乱。

春节前的一场暴雪让工地现场暂时停止,生产经理胡铭在早饭前就去钢筋加工厂察看过雪情,把要做的工作安排下去。一夜的低温,雪结了冰,活动板房屋檐下的冰凌子,长的短的,排了一溜。在辛海宁书记的安排下,早饭后我没有去南锚碇施工现场,辛书记把胡铭“逮”住陪我聊天。恰巧在食堂遇到胡铭,便直接跟着他到二楼的办公室说话。

胡铭脚上的大头毛皮鞋湿漉漉的,踩在铁楼梯上咚咚直响,巨大的金属声冲击耳膜,直扑向心脏,整个活动板房都在动。楼上楼下的办公室没几个人,全部支援项目指挥部紧急扫雪去了。

胡铭一个人的办公室,一张咖啡色的旧人造革长沙发,一张铁皮办公桌,一个放资料的铁皮档案柜。办公室里很冷,他打开抽屉找来遥控器开空调,然后转身找一次性杯子给我倒水,结果没找到。桌子上留下了他的几个手指印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:“我们就是这个工作环境,没办法。全天候泡在施工现场,如果没有急需要办的事,几乎不回办公室,桌上落了一层灰。”

1976年出生的胡铭,家中姊妹三个,上面是姐姐,下面有个弟弟,他是老二。

胡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九江大桥,这座桥从1970年初建到1990年后才完工,这中间整整20多年。在整个大桥局来说,都属于非常罕见的特例。

“我的家就在大桥边上,我爸爸在地方企业上班,厂就在九江大桥隔壁。我小的时候就在大桥子弟小学读书。按理说,我长大后应该到爸爸的企业去上班,但爸爸当时想:大桥在九江都20多年按兵不动了,不可能是流动企业,况且九江大桥这个单位,从子弟学校到医院、幼儿园,一应俱全。大桥毕竟是国家的企业,在那个年代效益非常好,工资高,一个人拿的工资可以养活全家人。所以爸爸认为我还是到大桥上班比较稳当。”

爸爸上学的时候,是县一中毕业的,所以他希望胡铭也能考上县一中,这样考大学的希望就大一点,当时的县中并不比后来的黄冈中学差多少。后来家里人又担心他考不上一中,稳妥起见,还是决定考技校。

“我毕业那年,国家包分配,算是蛮幸运的。在全国各地陆续搞下岗的关口,我被分进了大桥局这样的国企,对于家庭和个人来说,心里头那个美。”

能在九江大桥上班,端上国家的铁饭碗,胡铭和爸爸的心里多少松了口气。

弟弟和胡铭上的同一所学校,后来也进了大桥局,并把家安在了广州。两兄弟从此开始了抛家别子的生活,大桥工程在哪,人就飘到哪。

胡铭在九江大桥待了两年,也就是1997年,这座建了二十几年的大桥终于接近尾声。在计划经济时代,建这么大的桥真不容易,小火车都有,但进货渠道非常困难。不像现在的工地,采购原材料有自主权,那时候买什么都要上级部门批准,严重制约了工程的进度。

爸爸本想把儿子留在身边,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拖了二十几年的九江大桥,说结束就结束了,那么多庞大的机构,说撤销就撤销了。两年后,胡铭被调到福州的闽江四桥工地,是桥处承建的第一座斜拉索大桥。

“我开始带班,当工班长。有两个班,一个是架桥班,一个是挂索班。那工作危险的,在120米的高空中作业,用卷扬机一点一点往上送。闽江大桥建完后,中间有4个月时间空闲着,正好是2000年,世纪之交的这一年,我被调到芜湖一桥去。那也是个斜拉桥,30多米高的钢梁,有一个边跨要从钢梁那边翻过去才能干活,而那个时候的安全措施很有限,没有通道,只能硬扒着跨过去。看到别人翻过去,我在中间跨了三次,也没能跨过去,第四次鼓着勇气才翻了过去。因为害怕,如果翻不过去,就要掉进江里去。我亲眼看见有人掉进江里,就在我身后。紧急关头,我拿了竹竿子把人给捞了上来。”

那个时候,一心狠抓促生产,对安全工作抓得比较松,工地上大的质量毛病没有,小的毛病还是有的。对于大桥建设,不可能像普通工地那样出现偷工减料的事。现在的工地进步了,最大的进步是对生命安全和产品质量重视,更加人性化了。工人的思想观念不断在改变。

在芜湖大桥架钢梁的时候,那时候有三个架梁小组,被称为三大火车头。大家要向这三大火车头学习,每个小组抢着干,看谁干得质量好。那时候没有夜班,但一天的活做不完,是不可能下班的,主动留下来加班。公司的激励条件很诱人,架一个钢梁多少分,这个分就是你的绩效工资,恨不得干得越多越好。这与国外的施工有着本质的区别,在国外,无论多少加班工资,到时间就下班,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加班。

在九江大桥上班的时候,胡铭不是特别忙,有时候上半天班,在家休息半天,跟在人家后面转转,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况且离家很近,并不觉得有多苦,就是上班下班而已。在正式离家前住火车站的时候,他才真正觉得孤单,没有一个认识的人。

胡铭在火车站下车时,遇到一位同是到大桥工地的人,正好跟他一起到福州去。那个人就问他:“你有师傅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我做你师傅吧。”

胡铭就这样认下了离家后的第一位师傅,而且是在孤苦的旅途中。尽管年龄相差较大,但他们后来成了忘年交,这是他初出门的旅程中,烙在心中的第一份温暖的记忆。至今他无法忘记工作中的第一位师傅。

胡铭是11月份去的福州,当年回来过年。他太想家了。“如果没有认识这个师傅,我肯定会拎上包逃回家。”才去的时候,两个人一个宿舍,分到谁就是谁。那时候工地上年纪大的老师傅多,他这个年轻人夹在他们中间很难受。

每天一起干活,晚上买一瓶尖庄酒,一斤装的塑料瓶,5块钱。老师傅喝一瓶酒,胡铭就喝一瓶盖子,要喝2个小时的酒。胡铭后来的酒量,就是从酒瓶盖子开始练起的。他以前从来不喝酒,在学校只喝过啤酒。酒一喝,话特别多,老师傅们从老婆孩子讲到父母,从父母再讲到老婆孩子,每天翻来覆去地讲同样的话题,有时候也讲一些荤段子笑话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胡铭是个毛头小伙子,没家没小,呆坐着听他们讲,酒早喝完了,搭酒的花生米只剩下了一摊花生皮,话还没讲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