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多年,因为做什么事都用心,所以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,这是王云霞值得骄傲的事。我和王云霞在温暖的办公室屁股还没捂热,电话打过来让她去钢筋加工厂送电,准备复工。

这两天暴雪,车间关闭,不留人,防止塌陷引起伤亡。她带我进钢筋加工厂,我才知道她每天的工作,就是拿着遥控器控制电动葫芦把钢筋吊到指定的位置。所有的进料、出料都靠两台吊机来完成,王云霞的工作就是在中间这条100多米长的通道里来来回回走,每天至少要走2万步。这条通道中间有一条亮带子,是王云霞鞋底磨出的脚印。

王云霞说,鞋底不知道走烂了多少双。

王云霞把电送到位,从钢筋加工厂出来,沿着一条被人踩过的雪路回宿舍。

在一个土坡下面,挨挨挤挤建了几排低矮的活动板房,这里是四公司的民工宿舍。工区宿舍离钢筋加工厂稍远,工地上的女人本来就少,能见到一个女的在路上走,多少男工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照着,照得路上的女人都不会下脚走路。王云霞为了夜里加班的时候少走点路,没和项目部的人住在一起,自愿住得离钢筋加工厂近一些。这边整个宿舍区,没有一个女的住,也难怪别人叫她王大胆。后来有人在半夜把她宿舍的窗子撬开,想爬进她的房间,这事把她吓得半死。后来项目部的人帮她用木条子直接把窗户钉死,她才敢安心睡大觉。

当初在这里建宿舍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,宿舍的门离土坡子不超过10步远,下面建了一排水池,水池离宿舍门至多5步,局促得很。如果下大雨,土坡很容易被泡烂了塌方。所有的房子都是斜的,偏西。冬天门一开,西北风往屋里直扑。夏天太阳西晒,热得像火炉子。

土坡子上,积了厚厚的雪。水池这两天冻住了放不出水,洗脸水都要到别处接。王云霞打开房门,不好意思地说:“夏天的纱门还挂在门上,挡挡土坡子上飘下来的灰尘。”一张70厘米宽的小床靠墙放着,一条小格子薄被子,床头一张铁皮书桌。床对面一角放着一个衣服收纳箱,靠门的一角地上铺了块木板子,三只纸箱子,一只铁皮柜子,另一只塑料箱子上摆了只电饭锅,桶装方便面,两只瓷碗,辣酱,佐料。梳妆台是个小铁皮箱子,挤在墙角,心形的粉红色塑料镜子旁边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册。这间5平方米大的小屋,摆满了王云霞的全部家当。宿舍里没有厕所,只能用痰盂,早晚去最南边的一个厕所里倒。民工们下班了,要么睡觉,要么打牌,有时候也会喊她去打,有人输了会经常向她借钱,后来她不再去打牌。下班后除了吃饭睡觉外,买包瓜子嗑嗑,手机上下载了电视剧看看。一家三口人,分了三处,女儿建了个家庭微信群,王云霞每天晚上固定的时间打开微信,分别和他们父女俩通话,一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。

山里凉气重,夏天都不能开空调,她两条膀子和腿疼,在做电焊工的时候受了伤,手整天拿焊枪,腿成天蹲着,留下很严重的职业病——关节炎。每天干活还好,只要休息下来浑身不自在,疼。钢筋加工厂的灰尘大,对肺不好,上次单位体检的时候,发现肺上有个阴影,一直吃药,现在稍微好转。

“我在担心退休回家了怎么办?关节炎很难治好,在大桥工地上每天按部就班工作,忙得想不起来关节有病,一旦回家闲着,各种疼如蚂蚁咬心。我和老公商量好了,等退休后,全家人一定要在一起,为老人养老送终,是他们帮我们照顾大了孩子,我们应该照顾好父母的晚年。”

从调到五峰山项目部,王云霞的丈夫和女儿只来过工地一次,吃住都不太方便,当天就走了。

“我和老公分开时间长了,偶尔在一起,还会不习惯,觉得怪怪的。我们两个都是老实人,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,一切听领导安排,叫我们到哪个工地就到哪。我们两个只知道工作内的事,外面的事很少关心。比如我才进大桥的时候,工龄被少算了一年都不知道,办公室的人怪我,说自己的事都不关心。我说我哪知道这些,只知道每天上班下班,班上要做什么事。后来办公室很快帮我补上了。”

王云霞这点倒和我很是相像,是一个只知道做事,很少会讲条件的人。这世上如果多些这样的人,要少了多少纷争,多了多少安宁。不争是她最好的语言。因此,我们的话越说越多,怎么也刹不住车。

“我爸也是老实人,现在腿脚很不好,那个时候的混凝土工,又累又冷,大冬天里穿着雨鞋,整天在水泥里。他的手也不好,抱混凝土振动泵长时间的振捣伤害了他的神经,噪音大,听力也不好。我爸当初让我顶职是有原因的,我最老实,到大桥去肯定踏实,不会给他丢脸。我和爸爸一样的想法,什么事都得有人做,你不做,别人得做,做什么都一样的。”

家里四个姐妹,别的几个日子都过得好,只有在外面的王云霞日子最苦。在大桥半生,吃了太多的苦,现在年龄大了,手、腿、听力都不好。

相比之下,现在的工作比以前做电焊工好得多,但当时也没觉得有多苦。

“我这人性子急,分给我的活,恨不得一下子干完,早干完早结束。我们几个在电焊班的,有七八个女的,我们组四人干活是最麻利的,我们这个班是加强班。”

当初电焊班的十几个人,全部转行了,后来很少见到。现在也不需要传统的焊接,有了更加先进的氩弧焊,都是男工做,再没有女的做电焊工。

“我这人不会讨好别人,见到领导都躲得远远的,说话直,工作这么多年,一直没多大的改变,连先进个人都没评上过几回。领导也知道我心眼实,一些重大的任务都放心交给我去做。”

在工地上,她从来不记星期几,每天都上班下班,吃饭睡觉,没有时间概念。

整个大桥工地上用的每一根钢筋,都要靠钢筋加工厂供应,根据工程进度提前备料、下料,按不同规格摆放到固定区域,再发货到施工现场。每天早晨上班早,食堂还没开饭,但不能等到开饭了才去上班。王云霞眼睛一睁,一骨碌起床,先把电饭锅插上煮方便面,敲一只鸡蛋在里面,等面锅子开的时间,她去门口的水池洗脸刷牙。热乎乎的面下肚,身子很暖和,碗一扔,就去车间启动吊机。

吃饭可以马马虎虎,但上厕所和洗澡这两件事,很困难。民工生活区没有浴室,洗澡就在厕所里,还要排队等。她抢不过民工,等到她洗的时候,热水没了。有时候她拎着衣服去远一点的项目部洗澡,那里人也多,也得候着别人的时间。

“如果宿舍里有澡洗就好了,每天上班一身臭汗,不洗个热水澡,浑身难受,困死了也睡不着觉。”

一家三口,很长时间都无法见面,每一次的相聚都有过年的感觉,各人买一大堆东西,一起洗、烧、煮,把家里洗洗刷刷,然后她和老公离开南京的家,各奔东西。

说实在话,难得回家一趟,还不习惯,感觉家像租来的房子,自己像过客一样。但在工地这么多年,都习惯了。

到工地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,到退休正好32年工龄。在丈夫的眼中,王云霞的身上没有一点缺点,生活上从来不挑剔,脾气好,吃再多的苦都不喊一声,总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做。

我们两个人坐在床边家长里短,一说就是半天,太阳落到门前的小土坡边上,脚开始发冷。

王云霞这两天没事,昨天晚上和女儿、丈夫聊天,一直聊到12点才睡。平时不敢聊这么长时间,第二天上班开龙门吊吊钢筋,注意力要集中,出个安全事故不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