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一家人像三滴水,一滴水在五峰山江边的测量点,一滴水在舟山,另一滴水开着洒水车在黄尘中飞,当他们的目光穿透一滴水,那里有一个新的世界在等着他们。
每次去工地,我住的房间6103,都是吴平林的爱人提早收拾好,帮我准备好生活必需品,直到检查一番后确定齐全,她才放心离去,临出门时又扭头吩咐:“我就住你隔壁,有什么需要喊一声。”尽管我在工地上临时的家并不天天来住,但他们一家把我当成大桥人的家属对待,我和他们一家就这样做了工地上的邻居,常捧着从食堂端过来的饭碗,到他们家蹭好菜吃。
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吴平林是特种车辆的驾驶员。在五峰山大桥这个项目上,他成了苏A·M0513牌号洒水车的主人。这辆洒水车进场时间是2016年的愚人节那天,不过后来的生活的确给吴平林幸福的家庭开了个小玩笑——让他和妻子分开。
56岁的吴平林没有几年就要退休,爱人小他一岁,工地上的人都叫她蒋姐。帅气的儿子而立之年,也在这个项目部做测量员,媳妇在南京工作。好在南京离镇江很近,休息日的时候,小两口子不是你来,就是他(她)去,倒也方便。吴平林的母亲今年80岁。父亲于2017年86岁时,癌症离世。吴平林怕母亲孤,偶尔带她来工地小住。
蒋姐在工地生活区负责打扫几间招待所,其余时间就是围着吴平林转。食堂里虽然有现成的饭菜,但她每天都会为这个家改善伙食,做几个拿手的菜,晚上喊几个同事一起围坐在活动板房里,倒满玻璃酒杯,直喝得面红耳赤,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才散去。坐在床边织毛线或者勾花的蒋姐放下手上的活,开始收拾桌子,洗锅刷盆,在一阵阵叮叮当当声中,她会低声地命令吴平林快点去洗了睡,明天一早要上班。
可以说,吴平林是工地上的一宝,让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司机开洒水车简直是大材小用。
只要端起酒杯,吴平林的脸肯定会红成一块大红布,然后开始讲他当年开大车跑长途,路上一次次遇险,又化险为夷的故事。听的人在他的讲述中替他捏把汗,筷子举在半空中也不知道放下来。蒋姐插话:“别吹牛皮了,还让不让人家吃饭了,好汉不提当年勇。”
后来从蒋姐的叙述中我才了解到吴平林当年的确是车队的一名猛将,为运输立下汗马功劳。蒋姐还说他开大车的时候,不管他到哪去,如果晚上不回来,她怎么也睡不着觉,经常坐在床上到天明。他手中的握的方向盘,握着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命,还有全家人的命,能不怕吗?
工地上用的每一滴水都要靠吴平林转动洒水车的方向盘,晴天要到施工道上喷洒扬尘,雨天要上路喷水冲各种车辆洒下来的渣土烂泥,在南引桥大里程和小里程那边,除了有一个小水塘,别的地方没有一滴水,整个引桥那么长,更需要吴平林的洒水车去救急。
吴平林生在农村,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把手扶拖拉机开起来。1960年代的农村每家都穷,穷归穷,别人家没有外来收入,但吴平林家是有收入的,父亲每个月都能寄钱回家,让全村人羡慕得眼珠子发红。
上高中时,他的成绩很好,家里人都觉得他一定能考取大学跳出农门。可是最后一个学期改变了吴平林一生的命运。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,吴平林上厕所的时候,不知道谁跟他开了个玩笑,把他的课本拿走了,而且那本书是班主任的,怎么找也找不到,把他急疯了。班主任要他还书,吴平林说再买一本新的给班主任,结果班主任说因为那本书上做了许多批注,只要原来的一本。这件事在吴平林的心上像压了块石头,终究是没能放得下。吴平林敏感的心大受打击,两个月后高考很不理想。
他落榜了,在家睡了三天三夜,不吃不喝。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他的面前也不敢唉声叹气,忍着。
半大的孩子,要么在农村里脸朝黄土背朝天,要么出去混。出去混,没门路,在家,又不甘心。父母亲一商量,决定让他顶职进父亲的单位,造桥去。那年父亲还没到正式退休年龄,虚49岁时便提前退休,让儿子进大桥。父亲在九江大桥干的是瓦工,儿子接班时肯定也是瓦工。
在大桥工作不久,一个姑娘闯进了吴平林的心中,她也是造桥人的后代。桥上的人联姻需要天时、地利、人和这三样,缺一不可。吴平林相貌堂堂,一表人才,在工地上眼勤,手勤,话并不多,脑子却活络得很,这自然成了师傅们眼中的宝,姑娘们心中的蛟龙。美丽的姑娘也相中了吴平林。可愿望是美好的,现实是残酷的,吴平林只是普通工人家庭,而姑娘父母都是领导干部,姑娘看上他没有用,她父母的那一关太难过。吴平林在古书中读过许多这样的故事,没想到他成了现实版的穷小子,而自己心爱的人是标准的公主,他们的爱情注定成了门第的牺牲品。
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蒋姐,家里姊妹六个,她排行老二。妻子从小在家嘴一张,手一张,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的。爱情的橄榄枝再次伸向了吴平林,她看中了他的聪明能吃苦,同样他也看中她的能干。妻子家认下了这个朴实的准女婿,就在九江张罗起二人的婚事。成家后,吴平林跟在岳父后面学开车。他学得很快,没多久就能把一辆大家伙使唤得服服帖帖的。岳父和父亲都曾在同一个工地上,岳父开车的水平很高,人特厚道。
大桥人的后代都是由母亲带大,吴平林也不例外,吴平林吃苦耐劳的品质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。
母亲在庄上能干得出了名,里下河地区是水乡,出门坐船,下田靠肩膀,挑泥,挑麦把,挑柴草,泥罱子捞河泥,样样事拿得起放得下。母亲在家做姑娘的时候,一担能挑300多斤。母亲18岁嫁给父亲,父亲那年25岁,成家后就回了工地,家里家外全丢给母亲一个人。
父亲得的是肺上的病,与年轻时常年搅拌水泥黄沙有关,粉尘大。那时候工地没有任何防护措施,大家都是这么干,再加上没到年龄就早早退休回家,让吴平林顶职进大桥,他很是失落,抽烟很凶,一天没三包都不够。父亲说,作为大桥人,他深深清楚,一旦走进大桥的工地现场,哪怕你坐在那不做事,都不可以离开,要守着桥。更何况他们的儿子手里握的是方向盘,心里哪能有事,那方向盘全靠大脑控制,哪能有点闪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