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大小小的工地,电是工程的生命红线。2019年春节,电工周达斌奔跑在江上的猫道上。为了让黑暗的江面明亮起来,周达斌每天在猫道上奔跑,雪正浓的时候,来不及从猫道上下来,他和民工们把一块篷布顶在头上,15分钟内,篷布一片雪白,江上的网片被厚厚的雪覆盖。
质量安全月大检查活动的专场会议,在江边的会议中心如期召开,集团公司来了满满一大车人,各工区长,班组长全部参加,白色安全帽一字排开。
从安全帽外侧的二维码下方我才知道他的名字:周达斌。出于好奇,扫了他帽子上的二维码,记住了这个名字。会议一散,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。
一个月后再去现场时,才知道他是电工班组长,掌管着整个工地上的用电。
他肩上背着一个很旧的挎包,污渍斑斑,这只电工工具包成为他一年四季的标配,如同长在身上的另一个器官。他的脸被棉安全帽的护耳挡住了一部分,当他认出我来的时候,我还没有想起他曾经和我近距离说过话,我还加过他的微信。
他正和同事检查现场所有的临时用电柜子。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大雪,130多个临时用电柜子,每一个都要“验明正身”后再上锁,防止风把电柜的门给吹下来发生安全事故。达斌师傅手脚不停地忙,顾不上和我说话,跟着风中飘着的小雪到别处去了。
我和他再次相遇时,江上的猫道铺设完成,第一根基准索过江,进入重要节点工程,他的工作地点从地面转移到千米长江上,要为江上的这条天路接上照明电,保证夜间的施工,工作量浩大。
春节临近,江上必须要通电,而他的两个同事请假回家,作为电工班组长,他是不能走的。工区给他派了两个彝族小伙子当助手。两小伙子,一会儿说彝族话,一会讲半生半熟的普通话。周达斌听懂他们的方言,从他们急促的语气中揣测到了两个人都有情绪,只好一个劲跟他们说好话,请他们帮忙拖线。他一个人跳上跳下太累,更重要的是时间来不及。气温很低,而他早已满头大汗,只穿了一件保暖内衣,还是热得不行。
“这两天测量组徐飞和余国元天天催我快点接电,夜间没有电他们无法测量,下面的事就无法做。他们急,我不能急,电这东西,看不见,摸不着,像只伤人的老虎,稍不注意就被它咬伤咬死。电不来,越急越坏事,万一因为心慌接错一根线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周达斌在猫道上接电,每天都要在项目部的群里汇报现场的临时用电的施工情况。江上风大,身子热,可是手冷,打字的手抖,好几次把猫道的“猫”字给打成了“猎”字。
下班后大家拿他开心:“老周,你牛,我们走的是猫道,就你走的是‘猎道’。今天在‘猎道’上又逮几只兔子了,正好剥了当下酒菜,别一个人独吞,晚上有的是时间,到宿舍整两个菜,食堂再打两个菜,我们搬一箱牛栏山,你把猎物拿出来和大家伙共享。”
有好长一段时间,同事们只要看到周达斌,总免不了问他在“猎道”捕了多少猎物,弄得他很是难为情,也不搭腔,呵呵一笑,侧身而过。才走过去几步,复又回头道:“就你们小兔崽子知道是猫道,站着说话不怕闪了腰子,这干冷的天,你们也每天上上猫道走两圈给我看看哈。”只有在地面上,周达斌才能把他的“猎道”还原成“猫道”。走上那条天路的他,身子就开始发热,满脑子全是花花绿绿的电线,换了个人似的。有的时候,大家对他做事喜欢说出来的习惯表示不理解。做就做了,说出来多没意思。再大的功劳,都被那张关不住门的臭嘴给说没了,功劳与苦劳相抵消,等于白干。
理解周达斌的人还好,不理解的他的人就嫌他显摆,好像有天大的本事,地球离了谁不转?
周达斌管整个工地上和生活区的临时用电,手下就一个兵,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抓民工的差,但民工们不太懂,只能做呆头事。
技术过硬的周达斌偶尔也会骄傲,有时候也会发点小脾气,说话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,但从没有人和他计较。是人都有脾气,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家庭,老婆常年有病,天天得吃药,还要补充营养。为了给老婆看病,周达斌省吃俭用还不够,单位上的一点补助也是杯水车薪。为老婆医药费的事情,他会莫名其妙发火,有时候自己跟自己发火,说几句丧气话结束。可是,有什么办法呢,如果老婆的身体争点气,他日子不会过成这样,脾气也不会这么臭。想到这些事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每天面对电控柜里的一把开关线头,急起来的时候,心里头能冒出火花来,那些线好像随时会着火似的,越是这样,越是要求自己心平气和,绝不能犯常识性的错误。
周达斌给儿子取的名字很有意思,叫赵周桥子。这个标新立异的名字又成了同事们之间永不厌烦的话题。大家都认为,周达斌算不上是文化人,“赵周”二字,让人想起赵周桥,“桥子”有点日/本人名字的意思,又的确与桥有关。
说起给儿子取的名字的事,周达斌在同事们面前又骄傲了一回。儿子出世的时候,也不知道是不是灵光显现,还是天机泄露。儿子出世是在夜里,他在工地,那天上夜班接线,天河星光灿烂,他在长江上遥望家的方向,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在动,竟然莫名其妙淌下两滴眼泪来。也许是受到老天的启示,“赵周桥子”这四个字在瞬间闯进他的大脑,让他在瞬间热血沸腾。
儿子的这个名字,如同天赐。
后来家里人提起他给儿子取名的来由,周达斌有自己的说道:老婆姓赵,他姓周,儿子的姓取父母的姓,赵周,这不会重名。至于取名“桥子”,周达斌又说,我父亲是大桥人,我是大桥人的儿子,我儿子也是大桥人的后代,我老婆是大桥人的家属,给儿子取名“桥子”再合适不过。周达斌觉得给儿子取这个名字,也充分体现了自己的大智慧。自己工作的范围,除了电线、电控柜、开关,还是开关、电控柜、电线,也只有摸到这些,魂才附体。作为一个电工,把这些理顺了,也就很不错了。至于儿子将来到不到大桥来上班还是两可。反正他们这一家人,已经两代人端着大桥的饭碗。周达斌的老家在扬州,喝大运河水长大的周达斌虽然文化程度并不高,但生在这样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,文化底蕴深厚。村里有个俗语:没吃过猪肉,却听过猪叫。在扬州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跺几下脚,随便一扒,都能扒出一大堆文人墨客来。按周达斌的话来讲:我们周家的族谱上,也曾有大人物,我的血脉里不也流着他们的血。虽然生不逢时,也因为父亲在大桥上常年不着家,我们兄弟很少有人管教,念几年书,识几个字,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。如果换作现在,我也能考上大学,现在可不是拿老虎钳子接电线的命了。
在周达斌的微信朋友圈,看到他发的港珠澳大桥的照片,忍不住给他发了一段微信语音留言。到中午吃饭的时候,他才有空回信。他说起在港珠澳大桥海上作业,每天得坐船到海上施工。头一个月去的时候很不习惯,晕船晕了一个多月才好。他在那边的任务是,管18台发电机,9台大行门吊的用电,还有临时用电,从开工到结束,4年多时间。路途遥远,工期紧,一年能回家看一次就算不错了。
在猫道上来来回回奔跑了一整天的周达斌,到了晚上收工回生活区,不喝点酒的话,两腿没劲。两杯酒下肚,脸红脖子粗,话越说越多,好话丑话一股脑儿吐个干净。
大桥上的很多人对我说:“我们是粗人,以前在工地除了造桥,别的事什么都不知道,现在互联网发达,手机上一点,外面的世界像万花筒一样,在面前展开。”
大桥人并不是粗人,粗活他们会干,细活也会。生活区边上有一片树林子,林子里有一小块空地,原住居民落下了些种子,窜了蛮大的一片三芽菜,贴在地上生长。是周达斌第一个发现这里的菜,下班后,别人打牌,他到树林子里采山芽菜,挖蒲公英、荠菜。他把这些吃不掉的菜焯水捞上来晒成干存起来带回家,老婆身体不好,做不了重事。
生活区边上的这片树林子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养点鸡鸭。利用休息日,周达斌到附近的集市上抓了几十只小鸡,细心地养起来。早春二月天还很冷,这些宝贝们一点也冻不得。周达斌找来了纸箱子,上面垫些山里面捡来的枯草,下面放热水袋,纸箱子顶上再弄个大瓦的电灯泡升温,整个春天,一有点时间,他都在忙鸡。等鸡稍微大些,开始在树林里搭鸡窝。除了上班时间,他用足了心思养鸡。等到秋天的时候,鸡开始下蛋。周达斌把亲手养大的鸡杀了送回家给老婆补身体。
赵周桥子毕业后,并没有子承父业,而是去了一家机械企业上班。老婆一个人在家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怪可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