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,周樱是被一阵风雨声吵醒的,打开窗一看,大雨如注,从天井落下来,流进院子。
关中的屋顶呈单坡,东西厦子房相对,屋顶呈倒八字,旱塬缺水,这样的房子聚水,雨水都会流进自家院子,也就是所谓的“肥水不流外人田”。
生产队的上工铃声响了,队长周二喜大声呼喊村民们去晒麦的场里盖麦垛。
红娥催丈夫起床,铁蛋睡得正香,骂骂咧咧不肯起。
红娥气得不行,催促道:“男人们都去了,就你不去,记工员可记着呢!再说了,这些粮食是集体的,也就是自己的,受潮了减产了,分的就少了。”
一听这话,铁蛋的眼睛咕噜噜一转,爬了起来,穿上衣服出了门。
铁蛋前脚刚出门,红娥忽然想起他没戴草帽。
虽然铁蛋不像话,但毕竟是自己的男人,淋病了也心疼,于是红娥又催促引弟给父亲送草帽。
周樱披了件雨衣,拿了个防雨的草帽冲进雨里。
麦场上人影幢幢,男人们都冒雨忙碌着,用杈把把白天收回的麦捆堆成麦垛,再把油布盖上去,以防麦子淋雨受潮。
现场乱作一团,周樱找了一圈,没看到铁蛋,再一看旁边有个垛子人手不够,沈如阔和另一个小伙伴正争分夺秒地码麦垛,趁着他俯身的空儿,她把草帽顺手戴在他头上,拿起地上的一个三股叉,叉进一捆麦,朝垛子上扔去。
无奈她身高不够,力气又小,麦捆眼看上了顶,又滚了下来,沈如阔稳稳地叉住,又扔了上去,扭头一看是周引弟,有些愠怒道:“回去。”
周樱没听他的,只记得红娥说的,减产了每家每户分的粮食就少,她现在是周家村的一分子,是那个家的一分子,就不能当自己是外人了。
一咬牙,她再叉起一捆,使出吃奶的劲儿,狠狠地扔了上去,这一次,她成功了。
她得意地冲他一笑。
忽然,一个男人着急忙慌地从周樱的身边经过,手里搬着一摞砖,不小心撞了周樱一下,扭头一看是铁蛋的大女儿,忽然停了下来:“你家大人呢?怎么让你一个小孩来。”
周樱认出来,这人是住坡底下的那户的男人刘树林。
她不由得有点慌:“我爸来了,来了,在哪儿呢?”朝四下看看,仍是没有看到铁蛋。
刘树林忽然脸色一变,意识到什么,扔下砖头,朝家的方向跑去。
雨小了一些,麦垛也都盖好了。
沈如阔把草帽摘下来,扣到她头上:“快回去吧!别淋感冒了。”
周樱莞尔一笑,冲进雨中。
此刻,刘树林的家里,娇妻秀云正和铁蛋在炕上进行一场二人运动。
窗外大雨滂沱,窗内的人大汗淋漓。周铁蛋像他的名字一样,身体像烧红的钢铁,一入水就滋滋冒火星起了烟,秀云怕吵醒了还在熟睡的小婴儿,捂着嘴,呜呜咽咽地叫。
雨陡然大了起来,像天被扯了一个口子,盆倾一般从房檐泄下来,女人长鸣一声,然后趴在男人的胸口不动了,娇羞地说:“好我的亲亲,你真会挑时间。”
木门“哐啷”一声,被一脚踹开。
刘树林杀气腾腾地冲进来。
旋即,屋里传来打斗和杀猪般的嚎叫。
……
周樱往回跑的时候,路上遇到生长队长二喜和两个老汉也扛着杈把往家走,二喜抱怨:“这鬼天气,虎口夺食的时候,下这么大雨,要命了。”
另外两个老汉也连连叹气。
回到家,雨渐渐停了,风催树摇,前院里落下许多蝉衣。
周樱忽然眼前一亮。
蝉衣,也叫蝉蜕,也就是知了皮。周樱前世的爷爷是个中医,从小耳濡目染,她知道蝉衣是一味中药。
这时候生态环境好,没想到竟然落下这么多。
她忙进屋拿了一个小篮子,把妹妹都叫出来,一起捡起蝉衣。
念弟问:“姐,捡这个干什么?”
招弟咽了咽口水:“我不想捡这个,我想抓知了猴,知了猴炸了吃可香了。”
周樱神秘地笑笑:“这可是好东西,有大用处。”
她这才细心打量了两个妹妹。念弟黑皮肤圆脸,鬼精的样子,招弟天生皮肤白,说话慢吞吞,娇憨憨可爱。
可惜了,这么可爱的女娃娃,却像引弟一样,叫“念弟”、“招弟”这样难听的名字。
姐妹仨说说笑笑,很快捡了小半篮子。院子里没有了,正打算再去门外捡,忽然院门被一脚踢开,铁蛋气急败坏地走进来,额头一个血窟窿,眼窝也青了,看到三个女儿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一脚踢掉了招弟手里的篮子,怒斥:“一群没用的东西,还有心情玩?”
两个妹妹吓得呆愣原地,不知所措。
铁蛋气鼓鼓地进了门,老太太看到儿子头上的伤,又惊讶又心疼,追着问:“怎么回事?和人打架了?谁打的?我找他去。”
铁蛋一声不吭,径直走进后院的窑洞,关上了窑门。
红娥正在吃一碗开水泡馒头,听到外面动静,忍不住朝窗外看,看到丈夫满脸是血进了后院,心里又困惑又担心。
看这情形,联系刚才在麦场发生的事,周樱也隐约猜出了几分,没有多言,领两个妹妹进了屋。
红娥开门见山地问:“刚去送草帽,见到你爸了吗?”
“没——”周樱脱口而出,忽然意识不对,又连忙改口:“见,见了,给了。”
“他头上的伤咋回事?”红娥的目光投过来,像刀子一样。
“下雨路滑,不小心摔了一跤,磕石头上了。”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,不是为渣爹遮掩,而是不想坐月子的母亲太过伤心。
红娥移开目光,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这时门外响动,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:“红娥,醒了没?我来看你。”
一个瘦削苗条的妇女掀帘进来。
周樱认得,是昨天麦田里的妇女张巧,也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兼记工员。
张巧儿和红娥娘家是一个村的,从小到大的好姐妹,又嫁到一个村,感情自然亲厚,平时也多有帮衬。
“巧姨,你坐。”周樱对张巧儿印象好,两个妹妹也喜欢张巧儿。
张巧儿摸摸念弟的头,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,是十个鸡蛋,几斤小米,一小包白糖,还有一袋酥饼。这在那个时代,是很重的礼了。
红娥看着桌上的礼,面露讪色,又感动又羞愧。
同是一个村出来的姑娘,张巧儿嫁的男人知冷知热,公婆和善,一家人都勤勤恳恳,虽然大家都穷,但日子过得到底比别家宽裕些,张巧儿也争气,一结婚就三年生俩,儿女双全了。想到这些,红娥心头一酸。
张巧儿解开酥饼的袋子,给念弟招弟一人一块,让她们出去玩。
小婴儿醒了,张巧儿抱起来,一脸姨母笑:“这孩子长得真好,你看这耳朵,一看就是有福气的。”
红娥知道,张巧儿这是好言安慰自己呢。想起孩子的渣爹,三番五次想把孩子弄死,她苦笑了一下:“是啊!我这个娃,福大命大。”
“你看这眼睛,像你,这脸盘儿,像她爸,排场。”
提起孩子她爸,红娥忍不住问:“刚才去麦场盖麦,你看见我家铁蛋了吗?工分记上了吧!”
张巧儿没有多想,脱口而出:“没有啊!我没见他。”
红娥马上把狐疑的目光投向大女儿,周樱慌乱不安,忙找借口:“我去给巧姨倒水。”
周樱一出去,红娥的眼泪刷得一下就淌下来,哽咽道:“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。”
铁蛋和秀云的事,红娥早就知道,对张巧儿倾诉过,也跟铁蛋闹过,闹过能老实一阵子,老实一阵子再犯。
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生孩子,男人却在别的婆娘炕上,红娥不禁悲从中来,掩面哭起来。
往日张巧儿也替红娥出头过,惹了一身骚,这种事也难替当事人决断,只叹红娥命苦,现在红娥又在月子里,只能劝道:“兴许他出去到哪里偷懒了,兴许上工了我没看清,别胡思乱想了,你现在养好身子要紧。”
红娥耳根子软,张巧儿这么敷衍的一劝,心里稍微舒坦了点,收住了眼泪。
张巧儿转移话题:“给娃起名了吗?”
“就这样吧!就这。”红娥心疼地望着孩子稚嫩的脸蛋,目光坚定道:“叫九哲吧!”
张巧儿一愣:“就这?啥意思?”
“就这样了,再也不生了。”红娥深呼吸一下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张巧儿一脸担忧,看看窗外,低声问:“他们能同意吗?”
“肚子是我的,我说不生就不生了。”
张巧儿也心疼自己的好姐妹,听了这话,也鼓励道:“我支持你,不生了,咱闺女就叫九哲,就这。咱这几个闺女,个个聪明懂事,养好了,也能有出息。只要勤恳,日子一样红红火火,等你身体养好了,咱再一块上工,——”
说着,她压低声音:“到时候我记工分给你多记点。”
话音未落,老太太忽然掀帘冲进屋里,怒火冲天,一根拐杖抡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