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没认识老余的时候,以为他真的是个老头,后来从二公司测量组负责人徐飞那得知了老余被冠以“老”的由来。

生于1980年的老余是四公司测量组的余国元,大家习惯叫他老余。对测量这活计,套用徐飞的原话来诠释这个行当的苦:“我们干这行的,个个都长得一副朝中‘老宰相’的模样,要么是黑头发掉得差不多了,成了‘地中海’,要么就是脑袋像‘白头翁’。”老余的“老宰相”模样就是标准“白头翁”。

老余块头小,小头小脸,也不知道是长年跋山涉水的缘故,还是天生就长不胖,脸色黄,剑眉,左嘴角长了颗黑痣,干瘦干瘦。人一瘦就更容易显老。工地上像老余这样的“白头翁”有很多,从总指挥长,到一线的职工,“白头翁”的名单有一大长串。40岁没到的老余,黑头发已不多见,如果他的脸色不那么苍白,他看上去并不算有多老。苍白的原因还有长期夜班,晒不到太阳。这张苍白的脸上,始终保持着柔和的谦卑,讷言而不失大静气。有人说他说话像蚊子叫,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。

当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,我才发现在江上的猫道、钢梁段等地方见过他许多次,才知道他就是正月初八夜里在江边遇到的那个人,后来在边跨钢梁上再遇到,在4号主塔的升降机上也遇见过他。老余背着的那个筒状的大红色箱子,是测量工具专用箱,是每个测量人员出场的标配,除非下雷暴雨,老余出现,总能看见他背上的标配,这红箱子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。背着红箱子的老余,经常出现在几十个不同方位的测量点,根据工程的需要,这些测量点有的在江边的码头上,有的在近200米高的主塔上,有的在五峰山半山腰上的灌木丛中,大多数测量点根本没有路,所有的测量员都得靠爬。特别是在灌木丛中,夏天的时候会有蛇出没,蚊咬虫叮是家常便饭。冬天的时候,叶枯枝断,上山的时候连手都抓不住。老余像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,小巧的身影在苍茫的大山里,在辽阔的江上,像坠落在人间的星斗闪烁着。

要到指定的测量点去通常无法从正常的施工道上走,没有路走,只能从很危险的地方爬上去。升降机稳稳地停在钢梁施工段,把我和老余吐在临边上。老余背上背着重重的“壳”开始往上爬,他要翻过横七竖八的钢管、支架、横梁,从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往上攀。背上的红“壳”严重影响了他的爬行速度,他得先把“壳”取下来,小心地举过头顶,托到上面平稳的地方,然后再爬上去,再举“壳”。好在他长得小巧,如果稍微胖点的人,根本爬不上去。

从底下往上看,老余小得像只黑色的小虫子,在高大雄伟的钢梁上蠕动着。

当我从施工通道上走到钢梁作业面上的时候,老余红箱子里的测量装备已架在钢梁上,食指在仪器上戳戳点点开始工作。

测量点在钢梁的临边位置,这个位置不是正常的施工区域。临边没有办法安装护栏,我第一次站在钢梁边往下望时,魂吓掉一半。我的位置在江上180米高空处,那个险。江水波光粼粼,发着碎银子般的光,凝视久了会胀眼。当然,老余根本没时间望江水,他的眼睛吸在仪器盘上。站在钢梁边角的老余,背倚着大江,凝神贯气,安全帽下的眼睛清澈如水,帽子遮住了他的花白头发,并不显老气。在白色钢梁的衬托下,老余的个子变得挺拔高大。

我后来进驻圌山脚下项目指挥部的四公司,在食堂见到老余,他端着不锈钢饭盆,默默地吃饭,洗碗,回宿舍休息。大家说年纪不大的老余像五峰山上的一只不喜欢吱声的小蜜蜂,只知道采蜜,不晓得休息,事实上也歇不下来。

四公司的人说老余有故事,可是老实本分的老余坐在我面前,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,像个小学生,怎么看也不像有故事的人。连续夜班,黑白颠倒,老余的精神有些萎靡。在一个陌生人面前,他显得非常拘谨,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,从头到尾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。他的表述也是平淡如白开水,除了谈工地上测量的事,别的闭口不谈。

我本能地预感到,有关他从大桥到家庭的故事,藏在他内心的那口深井里,经过年轮的净化,沉在深井最底下,不愿意让它们有重见天日的机会。只是那种隐忍不发的力,依在。

如果努力地翻开每个大桥人的家庭,每个家庭都有诉不尽的无奈,道不完的酸楚细节。余国元也不例外。面对一个掌控着大桥测量数据命脉的高级工程师,我的话到嘴边上又强行咽下,不忍问。因为他今天夜里还要上夜班,内心的每一个波澜都极有可能影响他在现场的思路与判断力。如果是为了写好对方而去揭开对方心上曾经的伤疤,是罪过,是书写者为了达到渲染目的的一种自私行为。时间是柔软的,而生命的质地自有其不可比拟的强度。

对工地上的人来说,既然选择了去工地,就如同士兵选择了上战场,只要战争不结束,工程不结束,就无法重返家园。只是,他们的内心深处更加平静而昂扬,在精神世界上做加法,以另一种凯旋的姿态来回报家中的至亲们,才对得起他们所受的苦。

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,才知道他的父亲早逝,妻子和儿子在武汉,妈妈因为不习惯在城里生活,回了老家。和所有的大桥人一样,老余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。5岁的儿子刚上幼儿园,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来工地过几天,而他也不能陪他们娘儿俩,都泡在工地现场。

从春节前到现在每天都在拉主缆索股,拉第一根基准索的时候最费事,基准索定下来,下面的索才有参照,测量好的数据报给工人调索,还要不断地去修正数据,误差要控制在5毫米以内,反复调。调基准索的时候要测量3天以上,后来不用仪器了,用水平尺或卡尺量。二公司有工人在上面配合,四公司人手紧,调索股的位置全靠自己,夜里主塔升降机下班了,测量人员被困在江上下不来,只能从边跨上猫道,头一次爬,心也会抖,后来爬习惯了,如履平地。

老余说,测量组给每根索股上设置了专门的测温元器件,晚上调索时,温差小于2度。待调索与参考索平均温差小于0.3度时才可以进行调索,最终将调索误差控制在5毫米以内,才能保证主缆最后受力的准确,每一根索股都要精测、精调,精准到位。白天牵引几根索股,入鞍后晚上必须完成调整,否则会影响白天的索股牵引工作,影响施工进度。

还有两天过清明节,已经拉主索缆第158根。如果老天给力,每天能保持晴天的话,到5月中旬所有的缆就能拉结束,然后开始紧索缆,进入下一个工序装索夹和吊杆,架钢梁。每一个过程既漫长,也神速,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接近尾声。现在每天能拉6根索股。

1092米宽的江上,老余和同事们要在江上为“索”奔走半年时间,这半年不能回家,甚至想家都是奢侈的,因为做测量这活,一心不能二用。

从第一根主缆拉的第一天起,老余和班组成员夜里就没有睡过一次整夜觉,就算是半夜下班,回来也睡不着,生物钟乱了。主缆日渐增粗,在江上的测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

我问老余在江上是否想家?老余说:“想,只能想几秒钟。”

从春节前到现在,老余每天都上夜班。下了夜班倒头就睡,早饭也免了,如果中午睡醒了就起来吃饭,如果醒不过来,中饭也免了,晚上吃一顿,7点左右去现场,运气好的话,到2点左右收工,运气不好,要到早晨5点多。测量组的人开玩笑说:“我们就是星星人。”说得也对,每天和星星在一起,却无暇抬头望天上的星星。这样的班要一直上到所有的索缆全部过江那天,持续半年时间。如果测量不顺利,遇到江上风大,气温变化大,或者下雾,就得停工等待。

“干我们这行,与别的行业不同,绝对的精密,不容许出一丝的差错,否则我们就成了大桥的罪人。包括我们用的仪器,精确到0.01毫米。如果测量出现错误,造成的经济损失无法估算,而且影响大,会给自己的心理造成巨大的阴影,甚至是一辈子的阴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