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问到刘凤跟了柳桥宁这么多年是否抱怨过,柳桥宁起码沉默了1分钟。

“说实话,她对我能不抱怨吗?跟了造桥的人,特别是像我这个做装吊工的,高风险,一直在一线工作,收入也高不到哪去。当初刘凤和我谈对象的时候,她的家人是不看好的。刘凤在家最小,一个哥哥,一个姐姐,母亲在她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就去世了,别人家姑娘在外面受了委屈可以跑娘家去,她要受了气,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。可是她在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,父亲在大桥局是正处级领导,以刘凤当时的条件,当年完全可以找个技术员,不会找工人。她为什么看上我呢,没有别的,我对她是实心实意。刘凤是个爱憎分明的人,她要是恨一个人,能把对方剁碎了骂,她要是喜欢一个人,能把自己的心挖给他。”

有时候柳桥宁会和刘凤开玩笑:“你现在和我离了,还可以找个更好的,还来得及。”

“你个死没良心的,离就离。”刘凤大着嗓门朝柳桥宁喊。

柳桥宁是吃准了刘凤的火暴性子,才会拿她开玩笑。

风雨几十年,事实上他们谁也离不开谁。

说起柳桥宁这些年在工地上所受过的苦,刘凤眼圈忍不住发红,千言万语道不尽这些年的酸甜苦辣。

刘凤每次跟柳桥宁回老家都难过得要命。父亲与柳桥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:“我要死了,你再不回来,我就想快点死,活受罪。”

柳桥宁总是很愧疚地对父亲说:“现在日子这么好过了,老想着死干吗?”

中风后的父亲真的是活厌了,随着病情的加重,生活质量越来越差。自己一辈子在桥上,唯一的儿子又在桥上,他就是想以死相逼让儿子快点回家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只要柳桥宁超过一周不回来,他就会让老伴打电话告诉儿子说他要死了,再不回来就见不到面了。

母亲年纪大了,心脏有问题,拖不动父亲,有一次在拖父亲的过程中,两个人全部跌倒。母亲实在太累,要把他送养老院,父亲以头撞墙,死活也不肯,连找一个人来家里照顾也不肯。

父亲气得不理柳桥宁,吓得他再也不敢提找人照顾的话。他们都知道,如果把父亲送敬老院,父亲活不长,可母亲服侍得又太苦,随时会有倒下来的可能。

柳桥宁怕,夜里做梦都梦见父亲走了,母亲跌伤了,惊醒后再也睡不着,一颗心越过滚滚长江,飞回家中。父亲中风瘫痪后再无法出门,理发和刮胡子都无法解决,他买了理发工具,学着给父亲理发。柳柳也很懂事,只要回家,就会帮爷爷理发和刮胡子,那手艺比爸爸还要好。柳柳反而怪爸给爷爷理的发不好,爷爷在大桥受过伤,头上坑坑洼洼,理发相当难。爷爷就夸孙女:“我家柳柳有出息,我得好好活下去,要等柳柳成家有孩子那一天。”

柳桥宁催着女儿快点成家,如果给父亲添个重孙子,他正好也退休了,和刘凤回老家帮柳柳带孩子,照顾父母。

同事们经常拿柳桥宁开玩笑:“柳桥宁除了没得过三八妇女奖外,什么奖都得过。”

对于曾经取得那么多牛气的奖,柳桥宁在任何场合的表达都显得非常平静,好像是在说别人获奖的事。而他越是显得普通的背后,越是值得探究。

刘凤说老柳在工地上就是个拼命三郎,父母整天巴心巴肺盼着他回家,可是他回不去。刘凤说老人过一年算一年,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儿子超过5天不回去,中风的父亲就扒着门望。

柳桥宁现在怕母亲的电话,电话那头的话,全是关于父亲不想活的消息。但他也盼着母亲的电话,希望父亲好转,又一想,父亲已风烛残年,真的是活一天是一天,怎么可能好转呢?老柳的噩梦不断。

刘凤说柳桥宁这些年得的奖状是用半条命换来的,只要看到他为工作上的事拼命,刘凤恨不得把一柜子的获奖证书一把火烧了。从锚碇开工至今,他整天泡在工地上,到了饭点都不肯回生活区,气得她大骂:“不回来吃拉倒,倒给狗吃,也不给他留饭了。没见过这种人,老婆孩子、娘老子不要就算了,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,天下哪有这种人的?”

刘凤可是那种说得出口,拿得出手的人,吓得辛书记赶紧打圆场:“刘凤,刘凤,可不能这样,老柳人老实,咱不能欺负他,不管他回来多迟,饭一定要留好。”刘凤就骂他脑子差根筋,南锚碇除了你柳桥宁就不转了?

上午10点半钟时,值班室来了一拨人就安全问题提出整改意见。我和柳桥宁离开南锚碇值班室一同向门外的工地现场走,对于南锚碇这个世界超级工程,柳桥宁充满了好奇,每一个角落都要落入他的法眼,他要在这里待5年时间直至2021年正式退休。真不知道他第三次中风的父亲是否能熬到他退休回乡。

今天下起了雾,平时能看得见的五峰山,四个手指和高压线塔不见了。昨天翻过山坡还能看到圌山顶上的报恩塔,今天全被雾罩住。在S6号墩那边,工人们在用橡胶水擦洗钢模板,刷脱模剂。太阳淡淡的,比昨天更冷。S17号墩旁边有个小水塘,前天下雪时还没冻住,今天冻得结结实实的。

不管刘凤发多大的火,柳桥宁始终有板有眼,那副天掉下来他都能接着的模样。等刘凤平静下来后,他劝她:“你再怎么急,急得把屋顶烧了,管用?”

刘凤最近夜里做梦做得很不靠谱。在梦中,后面有人在追她,急得她带着柳柳狂奔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梦醒了后,前心连着后背心绞痛。

每天早晨,刘凤把早饭端到宿舍的小桌上,然后风风火火去隔壁的食堂忙事。等柳桥宁醒来的时候,正好不冷不热,吃了去工地。在大桥大半辈子,柳桥宁一直有读书的习惯,抓住什么书读什么书。在工程技术上,他能与造桥的专业工程师交流,他总能语出惊人,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。

在大桥项目指挥长陆炳良的眼里,柳桥宁与一般的基层管理人员不同。作为一名没进过高等学府,从一名普通的装吊工成长起来的一线工人,在大桥上摸爬滚打几十年,在施工技术、现场管理上,他有异于科班出身的工程师们的高超经验。而这种罕见的经验,可能在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到,甚至一个工程师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经验。

在工区宿舍,两张小桌一拼,桌上摆满十几样家常菜。工区几个人提前一天约请了局指陆炳良和崔永兴来宿舍喝点小酒。房间小,板凳不够,老陆和老崔坐到床边上。老崔是个幽默大王,酒满上,端上杯子,先来段当下酒菜:“吃饭不积极,工作不会努力。只有把饭吃踏实了,日子才更有滋有味。”

柳桥宁因为肝上长了个不小的血管瘤,刘凤让他戒了酒,参加工区里的小聚,他从不喝酒。一把油炸的花生米,一杯家乡酿制的米酒,一帮好兄弟们喝得脸红脖子粗,肆无忌惮开着玩笑,酒不醉人,人自醉。柳桥宁从头到尾捧着一瓶矿泉水,慢慢呷两口,跟喝酒的人一起互相敬,竟然喝出了酒的味道,满脸妥帖与淡定。

2018年腊月,柳柳有天休息来工地看望爸妈,柳桥宁带她上猫道走一圈。这孩子算是从小与桥有缘,虽然不在大桥工作,但血脉里有大桥人的基因在,第一次走晃荡的猫道,她竟然不害怕。

2018年底,刘凤在沪通大桥工地的二哥,积劳成疾,突发疾病,命归大桥。

刘凤的二哥,刚过50岁。

春暖花开的时候,我从局指到二公司项目部找辛海宁书记,远远看到刘凤坐在食堂门口摘菜,没精打采的样子。才坐定,她忍不住告诉我:“二哥刚走的时候,每天都止不住流泪。夜里把枕头都打湿了,害得桥宁也睡不踏实,白天他要在一线,不能分神。可是,我怎么也控制不住。我们这个家,全在大桥上,哥哥是父母的骄傲……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刘凤在我面前泣不成声,发根处新长出来的白发与染过的黑发相连,黑白分明,触目惊心。

父母早逝,二哥是刘凤最亲的人,在大桥工地半生,魂归正在建设中的沪通大桥。

刘凤沉默了很久,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珠子,抬起头,望向绍隆寺后面的五峰山,从胸腔里硬挤出一句:“大桥人,这一生,真正是,苦到死的那天。”

刀子嘴豆腐心的刘凤,和所有桥嫂一样,刚烈的外表下面,那块富含植物蛋白质的豆腐心,滋养着另一半大桥人的生命。每次到大桥,我都第一个奔向食堂,寻找刘凤高大的身影。二哥永远走了,养在她宿舍边上的那只波尔羊也走了,刘凤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。

而柳桥宁天生不会表达,他心里有一肚子劝刘凤的话想说,可怎么也说不出来,他只能陪着刘凤,听着她说,看着她淌眼泪,别的他什么也帮不上她。

我坐在二公司生活区食堂门口,和刘凤一起摘菜,五峰山大桥尽在视线范围中,高大雄伟,边跨逼仄。我在想象走猫道的时候是如何从南锚翻到4号主塔到江北的3号主塔,在想象五峰山大桥正式通车的那一天,刘凤他们会在哪里?整个项目的建桥人,除了留几个善后的人交接,到年底将全部撤离,他们不可能等到通车那一天,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属于别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