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号夜里大雪封山,项目部把平时没时间处理的事正好利用这个空闲集中解决,开会是必须的。每个月的安全生产专题会议雷打不动,会上都要重申安全:每一起事故的背后,都是无数次轻微事故的反复叠加,从流程到质量、操作的每个细节等各个方面的隐患的堆积,最终导致事故。要想避免事故,重要的不仅是好技术,无瑕疵的规章,更重要的是实际操作和监管过程中,每个人的自身素质和责任心。在会上,安环部的负责人朱文,忍不住说起2016年11月24日7时江西丰城电厂三期冷却塔倒塌的重大事故,现在想起来就后怕。那么大的工程,73条人命,从20米的高空中堕落,永远消失。这些要命的重大事故,与混凝土养护的时间都有直接的关系,养护的时间越短,质量自然得不到保证。为了赶工期,施工单位哪肯浪费哪怕一分钟的时间,更何况以小时来计算。混凝土的浇筑、凝固、干透的过程,属于自然现象,任何人为的干预,都不能让混凝土提前凝固,隐患往往就是从这样的小节开始。

S14号墩处是一个大坡子。老夏下班后爬这个坡子回生活区,翻过去身上就出汗,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,总感觉到力不从心。这里原来是山,根据施工设计方案,引桥从这里过,山体不得不被炸开,这条硬化的施工道就成了一个很大的S型,人落进坡底时,看不见前方的路,只能望得见圌山的半个山顶和高耸的报恩佛塔,在雾岚中若隐若现,那塔像是在天上浮动。而江边的4号主塔快有一百六十几米高,人落在坡子底下几乎看不见。

跟着老夏一起下班回生活区,他边走边向我介绍引桥的施工情况。

翻过大陡坡,来到S10号墩,一个巨大的拱形门,下坡的地方是S9号墩,再翻过一个坡子,是S8号墩。这里是一个炸开的山体,用石头砌成一个方形的垛子。这个桥墩,工地人称之为门桥。这座高大的门桥,像凯旋门。白天的时候还不太能看出它的威武,只有在星光灿烂的晚上,借着南锚碇方向镝灯射过来的余光,夜幕下的门桥的确宏伟,不怒自威,成为五峰山大桥的门神。门桥附近的几个桥墩,作为连淮扬镇大桥公路铁路的交汇点,承载的任务之重,可想而知。每一次经过门桥,都忍不住多望几眼,灵魂一次次受到震撼。

老夏说,每一个工地上,无论是房建还是桥建,混凝土浇筑都是最拿魂的活,也是最烧钱的一道工序。从浇筑到养护过程,要当成宝贝一样护着,都得十二分小心,不能出现任何质量问题,否则返工的代价太大了。等混凝土养护结束,才可以拆模。拆模和支模一样重要。拆下来的钢模堆放在平地上,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寒光,铁的腥气在空气中流荡,螺栓、紧固件堆在一边。几个工人在用砂子打磨钢模,刷上橡胶水清除污渍,最后还要抹上脱模剂,等待下一次使用。

在S2号墩钢板桩的周围,雪结了冰,少部分雪化成水,乌黑一片。承台在下雪前完工,开始地面作业,周围的钢板桩要拔出来。每根钢板桩90米长,施工时是用电锤砸进去的,现在要拆除,需要用大型机械手帮忙。调度室安排了一台大型机械手来拔钢板桩,另一台随时待命。土层结冰,一根一根地拔,看似简单,却并不简单。机械手在半空中缓慢地移动,摇摇晃晃地伸向目标,司机开足了马力,机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,脚底下都在震动。我和老夏就站在机械手的一侧,看着机械手笨拙地移动,心跟着急。老夏忍不住嘀咕:“照这速度下去,天黑前都拔不了20根,一圈钢板桩少说也有200根。”机械手年轻的司机进场时牛皮吹得震天响:“这点活,两个小时就能搞定。”老夏哼了一声:“年纪轻轻,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,事还没做,就会满嘴放炮,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。吹起牛来,原子弹都能造,真干起事来,就怂包了。”这都折腾两个多小时了,才拔了9根桩,在拔到第12根的时候,机械手发出一阵阵“吱嘎,吱嘎”怪叫,声嘶力竭地吼了分把钟的光景,彻底没了声。那个铁手,硬生生被坚/挺的钢板桩折断了一只指头,留下一只手指像独爪狼悬在半空中。陈圣飞用对讲机调来另一台待命的机械手来到S2号墩,拔到第六根时,又熄火。连续的低温天,到处冻得结结实实的,钢板桩钉入地下的时候本来就坚固,加上这几天低温天气,给冻住了,再精良的机械也奈何不了它。

我和老夏的交流会突然被不同方向的机械噪音强行掐断,等车辆向前驶过,脚边卷起一小圈黄尘,想再接起上一句的话题时,大脑免不了一时短路。

两台机械手全部熄火,把镇江恒盛作业队的周理群急得直跳脚,跑到值班室去吵。机械手坏了要等人来修,什么时候能修好,天晓得。不过也不能闲着,另一边开始回填土。渣土车从江边的混凝土搅拌站一车一车运过来,这些是混凝土拌和楼那边沉淀下来的渣土,正好废物再利用,一点也不浪费。

趁着找人来修机械手的工夫,老夏跟我说起退休后的打算。“从顶职进大桥到现在,最后能在靠家比较近的大桥上退休,也算是圆满。36年,人这辈子有几个36年呢?干我们这行的,都是出家无家,有家难回的人。我要是退休了,什么都不想干了,回家,在家里想干什么干什么,能找点事做最好,找不到拉倒,在家歇歇。”老夏沉默了一会儿,低头想心思,又说:“在外面一辈子了,回家一时肯定会不习惯,再说了,55岁的人也不算有多老,还有精力做点事,趁着身体好,再苦几年,帮孩子们一把也是好的。我的身体大毛病没有,小毛病也不算什么事。”

造桥的人,半辈子建桥,一辈子惦记着,父亲退休回乡的时候,日头夜里都在想桥上的事,到了他这代人,还一样。再说了,现在真的比从前现代化得多了,不算苦。

老夏不会开车,在五峰山大桥的这两年里也很少回家,一是没时间,二来回家一趟很不方便。从大港坐车去镇江车站,从润扬大桥走,得绕一大圈,浪费不少时间。只有从大港坐车去扬中近些,从扬中到泰州,再从泰州转车去海安,到了海安还要再转车回家,头都绕昏了,不如不回去。老夏偶尔搭别人的顺风车回家,但搭多了,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。

老夏退休后铁定是想回到海安老家,回家慢慢适应。在大桥几十年,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,像计算机里编好的程序一样,刻在大脑里,已无法修改这个程序。老夏做不了自己的程序员,更修改不了36年来植入大脑芯片的指令。突然间发现,自己的魂在大桥工地现场,经过几十年的磨砺,和桥有关的记忆芯片还真无法修改,以至于退休不干的愿望很难实现。回到家乡,反而觉得一切是那么陌生,周围的人与事与他相隔太远,他好像从来不属于这里。老婆说:“真是贱,老蜡烛坯子一个,有福还不会享。”

正式办过退休手续,老夏收拾行李真回老家住了些日子。

睡在自家的床上,吃老婆烧的饭菜,走村村通公路,老夏还是待不住,吃不香,睡不实,想做点什么能做的活,也很难找到合适的。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,除了给人家看大门,还能做什么呢?可是,看大门的活轮不上他这样的人,现在都是保安公司,还有哪个保安公司敢要他这个年龄的人?寻思良久,他想还是去工地好。二工区的引桥完工,公司把引桥负责人郁文调到北岸,成立三工区,老夏在二工区时就和郁文一起,这次从南岸一起调走6人,那边正缺人手。老夏想,除了办了退休手续,其他的还是原套,全是熟悉人,蛮好。

夏墩子又回到了五峰山大桥工地,只不过是从江南挪到了江北,反而离家更近,直接从扬州回家,多好。

和老婆告别回大桥的前天晚上,老婆一肚子不高兴:“走吧,走吧,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归这个家。”

江北的工地上,戴白色安全帽的老夏忙前忙后,从早奔到晚,遥望江面的先导索已过江,8根钢丝绳,上下游各4根,从江北拉过江面,到达江南岸的南锚碇的散索鞍旁边,为铺设猫道打前阵。从地下工程到地面工程,经过1139个日日夜夜,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上部工程,危险系数不是变小,而是变大了,所以要严守工地现场,刻刻都不能离开管理者的督促。毕竟工人们只顾埋头干活,顾头不顾尾,更需要安全员来提醒。

工地上的同事说:老夏退休再干,月月领两份工资,胜过高干,做梦都要笑醒。老夏从怀里摸出一根烟,慢慢悠悠燃上,长吸一口,缓缓吐出,烟圈缥缈而上,在他的头顶上盘旋,飘向北岸的主塔方向。老夏眯起眼睛,望向茫茫江滩,对同事的话,笑而不答。

后来在江北郁文的三工区,许多次遇到退休再干的老夏,还像从前一样,手拿对讲机,稳稳当当地站在现场。除了在南锚施工节点透熟,到了北岸放索区,老夏又知道了北岸的巨型沉井和北锚碇。这只锚碇的重量,133万吨,是世界最大的陆地深沉井,大约相当于2400万人体重的总和,而北锚在施工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不亚于南锚施工时的困难。

老夏后来说:“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五峰山大桥通车的那一天,一天不通车,我一天不想回家。”

这座桥在他的建桥生涯中,是最神的一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