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抓只认一个死理:如果没有工地,我不知道会在哪里,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。是工地现场强大的磁场,让他的声音在南锚的天坑里激荡。
也许,一切决定性的东西都在逆境中诞生。比如春节过后基准索的艰难定位,江南江北牵引主缆索的一群民工们,他们像江上的逆风之雀,在猫道上开始长征之路。江上寒风吹彻,并没有影响行者的脚步。正月初三下半夜的大雪,接下来的冰冻和大风,让江上的第一根索在风雪中摇摇晃晃,无法安静。无论是江上的民工们,还是夜班测量组徐飞和一帮年轻人,他们在摇晃的猫道上来回奔跑,要跑到天明。大明码头江水边的第17号测量柱,测量组的人要在这里蹲点,等待下半夜的风小些,再小些,他们才能测量到精确的数据。
4号主塔旁边的集装箱房子里,监测组里的4个年轻人披着黄色军大衣在等待。大明码头的电子门口有一团黑影,走近看才发现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。测量组两位年轻的测量员坐在车里看手机,车里的空调开得很高,车窗一开,热气扑面。他们说,如果不躲在车里面,这么冷的天,脚会冻伤。上夜班的时候,他们穿三双袜子,还是冷。他们在等待江上从猫道上的棱镜传来的消息。江上的5名工人打着手电在猫道的网片上奔跑,转动棱镜的方向。
车前的大灯雪亮,照着漆黑的江面,两束强烈的光束,并没能射出多远,被江面上巨大的黑暗吞噬。卷起的江风吹着哨子,叩击着车窗,在玻璃上盘旋,似乎要将车里的人给旋出来,和它们一起共赴夜的盛宴。
当第二根索从北岸的放索区起步,拽拉器紧紧地抱住第二根主缆索,猫道上空,两根索缆像两条青龙游向江心,带着江水的愿望,游向江南岸的4号主塔主索鞍,沿着300多米的边跨,从高处向下游的南锚散索鞍区游去。6名工人在鞍上等待,当索游到南锚的散鞍部,众人齐心合力用一根布绳系住索,将六边形的索变成四边形,一层一层摆在指定的位置。
二月初五这天,第79根从江北嫁到江南的主缆索破天荒创下了第7根的最高纪录。晚上在食堂吃饭,大杨总和小杨总端着饭碗,兴奋地谈这7根索一天中过江的事,两个人开心得像孩子,边吃边说,不停地用筷子比画着,饭都溜出了嘴边。
为了给大桥的主缆安家,到这天为止大桥人在江边守了1234个白天黑夜,现在每根索像出嫁的新娘,从一望无际的江北平原嫁到山清水秀的江南。这一路之上,江水吹着唢呐,猫道上的民工轿夫们抬起八抬大轿。索缆,这风华绝代的佳人,在江风的锣鼓声中嫁给南锚这位新郎,在轿夫们嘹亮的欢呼声中送入锚固系统的新房。
每一次入鞍前,工人们用木榔头把索缆轻轻地敲打成型,轻轻地放进鞍部,用小木块锲紧。
单抓的工作就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挪腾,他的眼睛每天与这些木方子相遇,日久生情。就是在那一堆木方子里,有一根木方子上写了三行字:“因为我刚好遇见你,留下足迹才美丽。风吹花落。”不知道是哪位工人在短暂休息的时候写下的,笔迹很幼嫩,应该是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人写的。每个字缝里都有他当时在江上的心情。这行字,我后来总把它和单抓联系在一起。
从南锚散索鞍的台阶下往锚坑里看,如果你是头一次,胆再怎么大,心必定会抖。20多米的深坑,从散索鞍上部到锚坑底部的这段距离,直上直下笔陡的,没有坡度。我来的时候梯子还没有安装好,电焊工在锚体的壁墙上安装不锈钢梯子,焊接栏杆。主缆索如一根根擎天柱,驻扎在锚头上,每一根索都有一个家,民工们小心地为它们寻找到适合的锚垫板,然后把它们小心地固定住。352根索,在短短的几十天内,全部要安家落户,通过无数次的测量、翻转、调试,把六边形改成四边形入鞍锁定,先从南锚软着陆,与锚室里的锚头接上头。在江上行走的每一根索,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名民工守护着,防止撞上侧网,被江风拉扯住,防止钢丝散乱偏离。这2000米长的索牵动着江上两岸人的心,要保证它们的线形的垂直度,它们一一在工人们的抚摸锤打下入鞍。
我是在晚上项目部开党员生活会的时候向现场出发的。翻过S形山坡往天梯走,在天梯上遇到白班下班的几个民工。现场技术员在等待夜班的工人全部到位,他们党员民主生活会的学习结束后,8点半左右才能到达现场。测量组的4个年轻人,两人为一组,已分散到江边不同的测量点,开始夜间的工作。
铁路段那边,边跨架设的8个钢梁已到位,北岸钢梁3月份计划完成5节。公路连续梁的移动模架,底板钢筋绑扎已完成,铁路连续梁挂篮拼装、预压、支架已完成,0号块今天在浇混凝土。周口龙兴作业队完成了50%,泸州正华作业队完成了144%。这些都不能停下来,要有序施工。
在南锚散索鞍上,搭了一个简易的帆布篷子,是用来躲雨的,狭长的篷子下面放着小型机械和各种工具,上面寒气重,项目部给工人们准备了电水壶和桶装纯净水,让他们有一口热茶喝,暖暖身子。
我就是在篷子下面遇到单薄的单抓的,怎么看都觉得他最多20岁,甚至不到20岁。我从他的工作职责范围才知道他在南锚牵引主缆索施工中的重要性,作为主缆索第一线的负责人,他要一会儿奔跑在江上的猫道上,一会儿在散索区和工人们一起让每根索入鞍为安,一会儿又要从逼仄的扶梯上到锚坑里看情况。细脖子支撑着他那戴着黄安全帽的小脑袋,他100斤不到的小身板,像个移动的逗号,跳来跳去,跟在风后面飞。我真怕江上突然来一阵大风,把他给刮跑了。
事实上,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他早已习惯了江上的生活,摸透了风的脾性,面对各种不确定的危险,他能够凭着高超的直觉在瞬间避开,爬高下低,比山里的猴子还要灵巧几倍。他小小的身体在散索鞍上窜下跃,跟玩似的。他站在散索鞍上面,对着下面20多米深的锚坑大喊,他不用对讲机和锚坑里的人联系,因为坑里的人忙得没空拿对讲机。他双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喇叭状,向着锚坑里的人发出安装调索的各种指令,报送他们心里滚瓜烂熟的不同数据,那些数据都是经过测量员一遍遍测量精确到0.1毫米的数据,不允许有半点的大意。
单抓略带沙哑的声音撞击着锚坑的四壁,在锚固区回荡。单抓与锚坑里的人的呼应声,他的声音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,这样的呼喊是他上小学四年级起不自觉中练出来的。那年,父亲出车祸亡故,一年后母亲离家出走永远失联,到唯一的弟弟20岁那年肠癌离世,这么多年以来,他习惯了用肺腑里的力量在大得没有边际的工地现场呼喊。那一嗓子,把他自懂事起到38岁所经历过的哀伤、疼痛、无奈荡涤干净。他的声音长了脚,跟随着他在不同的工地上游走,他在的工地都是造大桥的工地现场,不是在大山里,就是在江上。喊,让他找回了自己,证明自己还活着。
今天中跨调索,风太大了就不能调,只能理索。
“我没父母。我是孤儿。我妈妈是陕西人,不识字,爸爸车祸死了,办完爸爸的丧事,妈妈整天哭哭啼啼。没有多久,有一天晚上,妈妈突然从家中消失了,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在家的奶奶。在我五年级时妈妈回来过一次,后来再也没回来。我记不得妈妈样子。我跟着奶奶长大。”
单抓把六个“我”一口气说完,深吸一口气,摸了一下口袋,我知道他在寻找一根烟,但工地现场是不允许抽烟的,严防火灾。他终是没有把烟给掏出来。
他对我说起父母、弟弟、姑姑、奶奶时,表情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,好像觉得他生来便应该是这样的命。说完这些,他长久的沉默,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头一低再低,背弓着,与刚才对着锚坑里朗声呼喊的那个单抓判若两人。
小时候家里没钱,弟弟的病开始并不重,脱肛,做过小手术就能好,可是弟弟的病从小一直没钱治,拖到十几岁,给拖成了癌。弟弟临死前还撑着在工地上打工,尽管挣的钱不够治病。他不知道说过多少回:“哥啊,我不想死,我还没有女朋友。”单抓说:“弟,你幸亏没有女朋友,要真是有,不把人家肠子哭断了。”
“像我和弟弟这样的人,就不应该有女人,不能有,不能有,一个人再好不过。再说了,哪个女人肯跟我们这样的人?”
风把0号块与直线段那边的人声、机械声、铁锤敲钢板声刮进我们的耳膜。